"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铁血狙击手缅北猎日传奇:远征 作者:金满 远征 第一章(1) 剃头佬在吃肉,人肉,烤熟的人肉。   岳昆仑出现在山道上,慢慢向这边走过来。剃头佬两眼死盯着来人,就像一头正贪婪吞咽食物的饿狼盯着另一头逐渐逼近的食肉动物。十几年刀头舔血的生涯,让剃头佬对潜在威胁的判断成了本能。他确定那个人是吃肉的主。   这已经是溃军进入野人山的第二个月,几万人在前面席卷而过,蝗虫一样吃尽了沿途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就只差挖地三尺了。岳昆仑是剃头佬遇见的溃兵中的异类——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步伐不大,但步距和步频异常稳定,这种保存体力的走法让他看起来不像在逃命,倒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从容地跟踪猎物;肩后露着刀把和枪管,沉甸甸的棉布弹带围在腰上,他没丢弃武器减轻负重,说明还有足够的体力。这些细节让剃头佬神经紧绷,他一路上见了太多为争夺食物相互残杀的溃兵,他正在吃的这个人就是为几枚蛇蛋被一伙兵刚刚射杀的。   剃头佬加快了撕咬吞咽的速度。不止是他在吃人肉,不少饿得发狂的溃兵也在吃人肉,他不确定这个装备齐全的家伙会不会对他手上的东西感兴趣。   剃头佬既意外又失望。岳昆仑经过他的时候就像经过一棵树,神情没有一分变化,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很不好,就像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自己是个死人,他也应该赏光看一眼。剃头佬又想起在上海滩时的风光,那种天堂般的日子和现在的处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让他在沮丧中生出了愤怒。剃头佬用力地吧唧嘴,以显示自己的存在,好像他正在享用的是仙乐斯餐厅肥嫩多汁的牛排。   岳昆仑没什么反应,但他的眼珠没转向剃头佬不代表他没有看见。他早就习惯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视野边缘的物体,注意和捕捉每一点异动。事实上他的这种观察方法比大多数瞪大眼睛细看的人视野更为开阔,注意力更为敏锐。他的视线随时都在左右移动,就像相机的快门一次次按下,一帧帧的画面被定格和分析,这是他作为一个猎人更是一名狙击手形成的本能。围绕剃头佬十步以内的画面刚才已经被定格和分析——破烂肮脏的军装和依稀可辨的胸章在说明他是第5军的溃兵;眼里的凶光和微微呲牙的动作基本能判断出这个人的性情和对自己的戒备;虽然饿得皮包骨头,可从他紧绷的姿态和撕咬烤肉的力度能看出体力还算充沛;边上那个被割掉腿肉的人显然刚被枪杀。不是吃肉的人杀的,他身上没有枪,但有很锋利的刀,从腿肉的割痕上可以看出来……这一切都来自瞬间的观察和判断,完全出自本能。   如果死人的肉能救下活人,如果活人能靠死人肉存活,这也是一个选择,但愿他们能分清哪些死人是没病菌的。岳昆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还能怎么办?他帮不了任何人。野人山和他以往所熟悉的山林不一样,这是雨季中的原始丛林,泥泞、山洪、沼泽、瘴气、蚂蟥、传播疟疾的蚊虫、片刻能把人吃成一具白骨的食肉蚁、被无数腐尸污染的山涧溪流……如果仅是这些,至少还可以找到能吃的植物,至少还有野兽可供猎杀,可前头走过的部队几乎扫净了类似芭蕉根、野果、野菜这类的植物,野兽逃得无影无踪。一路上他都不用分辨方向,路边累累的尸骨和奄奄一息的伤兵就是路标。这是先头部队用砍刀和无数士兵的生命硬开出来的一条小道,就连岳昆仑这样的猎人也只能顺着走。两边浓密的树木和曲张盘旋的绞杀藤就像密不透风的高墙,遮蔽了铅灰色的天空,带来地狱般的黑暗与绝望。岳昆仑没得选择,只有一步步地往前走,走向未知的死亡,亦或是未知的生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一章(2) 剃头佬慢慢站起来,右手插进裤兜,握住那把锋利的折叠剃刀:“等等——”   岳昆仑停住,慢慢回转头。   剃头佬先把左手的肉放到衣兜里,再伸出食指向岳昆仑勾勾:“过来,我有话问你。”   岳昆仑走到剃头佬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同样面无表情的剃头佬。   “你为什么不看我?”剃头佬问。   “……重要吗?”   剃头佬有表情了,异常的严肃认真:“很重要。”   “有什么区别?”   剃头佬是那种没有丝毫预警就会杀人的主,聚起的目光如针尖麦芒:“你看不起我!”   剃头佬自信在上海滩混过的流氓打手都听过他的威名,但他已经跑路两年了,也许新出来混的生蛋子不知道也没准。剃头佬沉浸于曾经的荣耀中,但也只是一瞬间,他知道这个对手不弱,他要像往常一样放翻对手赢得别人的敬畏,就必须集中注意力。   岳昆仑不想把体力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缠上,他转身要走。   剃头佬不会在人背后下手,这无论对他自己还是他的名头都交代不过去。   “嘿!”他的左手搭上岳昆仑后肩。   岳昆仑回头。剃头佬出手。   那把剃刀是他师父送给他的,剃头师父,原意是想叫他在上海滩有个凭手艺吃饭的家伙。那个慈眉善目的剃头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苏北乡下来的小徒弟,既用他给的剃刀剃头修面,也用来割开别人的喉咙。剃头佬的名头很快在上海滩传开。   剃头佬控制那把剃刀就像控制自己的手指一样灵活,五寸长的刀刃啪地弹出,寒光直掠对手的咽喉。剃头佬对自己出刀的速度和拿捏的力度相当自信,至今为止,他一次也没有失过手,但他很快就不这样想了。对手的反应速度快得超过他的想象——上身硬生生往后一挺,刀刃擦着他咽喉的皮肤切过,留下一条极细的血丝。剃头佬来不及遗憾,手腕灵巧地一翻,刀锋又反掠回来。岳昆仑现在要是想站稳,就正好是把喉咙送上刀刃,他加速往后翻倒的动作。刀刃贴着鼻尖掠过,能感觉到森森的寒气。岳昆仑后背还未接触到地面,剃刀又从下往上斜撩上来,向他落下的脊背迎去。三次出刀一气呵成,流畅自如。岳昆仑来不及多想,左手一撑地面,身子凌空往左侧翻,但还是慢了半拍。   剃刀就像剃头佬手指的延伸,高速运动中的刀锋轻微地一滞,剃头佬心中一喜,得手了!   刀刃发出一声脆音,吃上的并不是皮肉,而是金属。岳昆仑估算得很准确,后背的武士短刀挡住了剃刀的一击。剃头佬一愣的霎那,岳昆仑的身体落地,双腿同时剪上剃头佬的脚脖。剃头佬扑通倒地,没等他翻起,脖子上一凉。剃头佬身体一僵,觉得自己玩完了,那是刀刃接触的感觉。   等了片刻,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感,刀尖没有顶进去,剃头佬睁开眼。   “为什么?”岳昆仑还是没有表情,手上的武士刀顶在对手脖子上。   “什么?”剃头佬很平静。为生存他能不择手段,但真要逃不过死,他心中亦是坦然。常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从出道那天起,他就没奢望过好死。   “我们有仇?”   “没有,我不认识你。”   “那为什么下狠手?”   “你看不起我。”   “就为这个你就要杀人?”   “别啰嗦,给老子来个痛快的!”剃头佬眼里凶光毕露。   岳昆仑收回了刀,他不会杀中国人,更不会杀第5军的弟兄,如果可以选择,他连日军都不想杀,他不想杀任何人。 远征 第一章(3) 剃头佬诧异地看着岳昆仑慢慢走开,又恢复了之前那种走路的方式。他突然觉得自己能走出野人山了,只要跟着这个人。   雨越下越大,山路更加泥泞,几米以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剃头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面那个模糊的人影,一刻也不敢停。从早上起他就一直跟着,岳昆仑走他也走,岳昆仑停他也停。他的步调开始与岳昆仑合拍——每分钟105步,每小时休息5分钟。剃头佬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咒骂了一句老天,但他看不见诅咒的对象,浓密苍黑的树冠遮蔽了天空。处于雨季的野人山就是地狱,就连想看见一块完整的天空都是奢望。剃头佬把左手手腕凑到耳边,表还在嚓嚓地走。这块欧米茄防水表是他从一个英国军官手上脱下来的,那时候手表的主人再也用不上手表。荧光时针在昏黑的光线里指向四点,剃头佬觉得该找地方过夜了,按他在野人山走了一个月的经验,天很快就会变黑。剃头佬一直认为自己算是意志坚强的人,但前面那个人就像长了颗石头心——他没有一丝停下的意思,一直在稳定坚韧地往前走,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走出野人山的决心。剃头佬的脚很痛,他不知道前面那人的脚痛不痛,在泥水和石砾上走了几十天,就是块铁也蚀了。   “嘿——”剃头佬忍不住了。   岳昆仑没有停,也没有回头。天色黑透之前还可以再走二里路,这二里也许就是生与死的界限,要想活着走出去,就在这点点滴滴的坚持。   剃头佬不再发表意见。同样是长了卵蛋的人,他能扛住,自己就也能扛住。   野人山的黑夜是剃头佬见过的最黑的夜,他懂得了伸手不见五指是什么意思,庆幸的是,前头那个人在最后一点儿天光消失之前,在一个山洞口停下来,精准得像他腕上的表。   雨布张开扯在洞口外,被密集的雨点打出寂寥的声响,雨水顺着雨布叮叮咚咚淌进一个铝饭盒。黑暗里俩人面对面靠坐在洞口,疲惫和饥饿让他们一下也不想动弹。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肉,山风潲着雨丝往洞口里灌。剃头佬打个寒战,摸着地想往洞里爬,里头或许会干燥点。   “别进去。”黑暗里岳昆仑的语气不容置疑。   剃头佬停住。他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他眼睛睁得再大,面前还是一片漆黑。剃头佬没问原因,坐回刚才的位置,尽量把身子蜷成一团。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剃头佬还是睡不着,饥寒交迫,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有……有火吗?”剃头佬迟疑着问。   “淋湿了。”   窸窸窣窣响了一会儿,剃头佬摸出兜里的烤肉。   “吃吗?”剃头佬把烤肉往前递递,忘记了对方看不见。人在如此的绝境中,会自然亲近一切同类。   “不。”岳昆仑闻到了那股焦糊酸腥的气味。   咀嚼声里夹杂着干呕声。他在努力克服来自身体本能的排斥,用力往下吞咽。毕竟还是个人。岳昆仑想,一边把接满雨水的饭盒放到剃头佬身前:“喝点水。”   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剃头佬吐出一口长气,他觉得好过多了。   “你叫什么?”剃头佬问。   “岳昆仑。”   “朋友跟仇人都叫我剃头佬。”   “剃头的?”   “……算是吧。”   “不像。”   “像个打手吧?”不等岳昆仑回答,剃头佬嘎嘎地笑了,“我原先在上海滩混。”   “怎么会到第5军的?”   “帮老大除了个对头,谁晓得这王八蛋要灭我的口,跑路要吃饭,就投了军。” 远征 第一章(4) 岳昆仑不再说话。这世道谁都活得不易,但愿都能走出去……岳昆仑胡乱想着,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剃头佬在岳昆仑一阵阵擦火镰的声音里醒转,先看见的是蒙蒙亮的天色,雨已经停了,再转头望向洞里,惊得一个激灵蹿起来。洞里影影绰绰坐躺了上百个死人,轻重武器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中间,瞧着像一个整连,也就死了一两天的模样。   剃头佬震惊地望向岳昆仑,他正耐心地点着一堆湿柴。   “你做什么?”剃头佬问。   “熏瘴气。”   剃头佬这才注意到洞里浮着淡黑色的雾气。这就是所谓的瘴气,由无数携带各种丛林病的微小蚊虫汇聚而成,能跟随呼吸进入体内。这一连国军就是误入有瘴气的山洞过夜,睡着后就永不再醒。剃头佬头皮一阵发麻,昨晚要不是岳昆仑叫住他,他要从通风的洞口爬进瘴气滞留的洞里,那百来号死人里就铁定有他一个。   烧着的湿柴丢进洞里,空气里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细密响声,浓烟顺着洞口滚滚而出。等了十来分钟,岳昆仑用湿布蒙住口鼻进了洞。剃头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岳昆仑从洞里出来,手上拎了几双从死人身上脱下来的防水靴。   一双防水靴丢到剃头佬脚边,剃头佬的鞋已经露了脚趾,被泥水泡得惨白。   “换上。要想走出去全凭一双脚板,脚要烂了命也就留这儿了。”   剃头佬抓住鞋底一扯,鞋直接烂了。脱袜子就没这么容易了,几十天没脱过,袜子跟皮肉粘在了一块,撕起来跟撕皮差不多。剃头佬犯了难。   两钢盔烧开的热水里溶了肥皂,两只脚泡在里头,剃头佬舒坦得哪个毛孔都张开了,一边斜睨着岳昆仑忙乎。   岳昆仑正把搜集到的东西分门别类——军毯、雨衣、防水靴、火柴、爽脚粉、奎宁丸和其他一些药品……摆开了跟个杂货摊差不多,就缺了食物。哪一样东西都是丛林行军的必需品,但不可能都带得走。岳昆仑把精挑出来的东西用雨布细心地裹严实,再分别装进两个行军包。   剃头佬小心地撕脚上的袜子,嘴里嗤嗤地抽凉气,一边不以为然地发表意见:“我说——又不能吃,带这么多,我可背不动。”   岳昆仑瞟了剃头佬一眼,说:“想活着就带上。不想活可以不带。”   剃头佬不言语了,心里骂:“谁不想活着?王八蛋才不想活着!”   弄好行军包岳昆仑又去搬石头封洞口,剃头佬边绑鞋带边说:“死都死球了,还费那劲。这一路上都是死人,你管得过来吗?咱俩自己死活都还没个谱,留点儿力气逃命吧——”   “得了人家的好处,就得知道报恩,不然跟畜生有啥区别。”岳昆仑把最后一个空隙用石块填上。   临走前,岳昆仑在洞口钉了一根木桩,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中国军人”。   如果能活着走出野人山,如果能活着回来,一定要把他们带回中国。岳昆仑这样想。   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二章(1) 一支日军小队在密林里艰难行进。这是日本北海道的一处原始森林,乔木遮天、藤草迷漫。小兽从脚边箭一样蹿过,加上瘆人的怪叫声不时从密林深处传来,一队人心里都有些发毛。他们此行的任务是为寻找一个人。   曹长看一眼队长,显得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出来。”队长停住,举起望远镜观察远处。   “中尉,帝国在缅甸战场失踪的军官和士兵很多,军部为什么对藤原山郎这么用心?”   队长回答:“藤原家族不但是贵族,祖上还和天皇有外亲关系,所以一定要把藤原山郎失踪的消息通知给他的亲人。”   “难道他就再没有其他亲人啦?”   “他的弟弟藤原冷野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   “哥哥可以为了圣战牺牲一切,弟弟却躲到这里逃避帝国的征募……”曹长摇头叹息,“听说藤原冷野和他哥哥一起在德国普赛塔尔艾普狙击手学校接受过特训?”   “那是他获得奥运金牌之后的事了。”   “什么比赛的冠军?”曹长很吃惊。   “射击。”队长声音刻板,“藤原冷野特训时的考核成绩远高于他的哥哥,他们的教官,德国二号狙击手泽普?阿伦贝格尔认为他是狙击天才。受训回国后藤原山郎加入陆军,藤原冷野却因为厌恶战争而拒绝军部的任命,五年前躲进北海道的深山隐居。”   “军部那些人怎么会放过他?”   “只要是在丛林里,他要不想被人找到,就没有人能发现他。也许他现在就潜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在瞄准镜里盯着我们……”   曹长惊惶地环顾四周。茂密的植物随风起伏,沙沙的声响里似乎隐藏着不可知的杀机。曹长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前面有间木屋……”队长放下望远镜,“命令加快行军速度!”   一队日军跑步前进,木屋带烟囱的尖顶出现在弥漫的雾气中。   突兀的枪响震彻山林,一只被子弹削去脑袋的松鼠啪地掉在队长脚前。   队长一下站住,他明白这是一个警告。全队人也一下站住,犹疑着要不要找掩蔽物躲避。   四下一片死寂,开枪的人了无痕迹。   “是藤原君吗?”队长大声问。   等了片刻,没有人回答,队长试探性地往前跨出一步。又是一声枪响,脚尖前几厘米的石块四散飞溅,是在再次警告他。   “准备迎战!”曹长大声下令。   一队士兵哗地散到树干后面,一根根枪管茫然地指向四周。他们不能确定目标在哪。   队长还算镇定,站在原地没动,“藤原君——请您出来!我们并不是来抓捕您的,是为您的哥哥藤原山郎而来——”   对方显然是听清了,静默了片刻。   “我哥哥怎么了?”密林深处的浓雾里终于有人回话,音节沙哑生硬,像是刚学会说日语的人。他已经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藤原少佐一个月前率领特种部队进入缅北的野人山追敌,此后再无音信,军部已经将他列进缅甸战场失踪人员——”   一个身披伪装网、手握步枪的人影从雾气中慢慢走出来,面容逐渐清晰——满面油彩难掩坚毅敏锐,尤其是那双眼睛,清冷的目光如刀锋般冰寒凌厉。   被这样的目光透过瞄准镜架上十字线会是什么感觉?所有直面他的人都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蹿。   队长定定神,恭敬地问:“想必您就是藤原冷野吧?”   藤原冷野机械地点下头:“他有多少几率存活?”语调冷得没有任何感情。   “……也有生还的可能,不过……”队长没再往下说。在战场上失踪,基本与阵亡同义,而且是没有遗骨的阵亡。 远征 第二章(2) “他追击的是什么敌人?”   “重庆军在缅甸的一支溃军。”   “中国人……”藤原冷野的咬肌绷紧,眼中精光摄人,头又习惯性地往右侧倾斜,“缅北现在是谁的防区?”   “由第18师团驻防,师团长田中新一将军已经几次派人进入野人山搜索,但很遗憾,都没能找到藤原少佐。”   藤原冷野望着缅甸方向的天空,右手食指在微微地颤动:“我要加入第18师团。”   一架小型运输机从云层中俯冲而出,飞快地降低高度,正在做降落准备。   藤原冷野透过舷窗俯瞰大地,一座建筑密集的城市逐渐在视野中清晰。   “藤原君,这就是缅北重镇密支那,第18师团就是以密支那为核心据点构筑的整个缅北防线。”随行军官热情地向藤原冷野介绍。   “野人山在哪?”藤原冷野只关心这个地方。   “野人山地区位于缅甸最北方,是中印缅的交界地带,方圆几百公里以内都是山峦重叠的原始森林。野人山的缅语意是‘魔鬼居住的地方’,重庆军第5军在一个月前被我军逼入此绝境,现在又是雨季,山洪瘴疠,补给断绝,这几万支那人会全部死在野人山。”   “他们难道没有空中补给?”   “整个缅甸的制空权都在我军手上。”军官面色得意。   藤原冷野望向北方,心中想着哥哥。他太了解藤原山郎的野外生存能力,不可能会被那片原始森林困死,如果他已经死了,只会是被敌人杀死。在大溃退中还能杀死藤原山郎和整支特种队的敌人,该是怎样强劲的对手?藤原冷野捏紧了手中的玉把战刀,胸中愤怒与兴奋混杂。   只有皇族才能佩戴玉把战刀,田中新一亲自接待了藤原冷野,以示对皇族的尊重,再说他对这个传奇人物也有极大的兴趣。   藤原冷野强忍着看完两个歌舞伎的表演,如果不是田中新一在场,他早就发作。   “好——”田中新一大笑着鼓掌,各级军官跟着鼓掌。   歌舞伎退下去,田中新一举着酒杯站起来:“让我们一起敬藤原君一杯,欢迎藤原君加入菊师团。”   军官们纷纷拿着酒杯站起来,藤原冷野却依旧坐得跟石雕一样。   “藤原君?”田中新一有些不悦。   “田中新一将军,”藤原冷野冷冷地开口,“如果您是在敬我的皇族身份,对不起,我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情奉陪;您要是把我当作部下,就应该命令我尽快进入战斗状态,而不是向我敬酒。”   现场气氛一下变得尴尬,军官们面面相觑。第18师团是日军的甲种王牌师团,兵员大部分来自吃苦耐劳的北九州矿工,以凶猛顽强著称,在中国参加过淞沪会战和南京大屠杀,在新加坡曾以3万人迫使8万多英军缴械投降,在越南接受丛林战训练后投入缅甸作战,有“丛林战之王”的称谓。至今为止,他们还从未看到有人敢对师团长如此无礼。   田中新一紧盯着藤原冷野看了一阵,突然大笑着说道:“不愧是藤原家族的子孙——”田中新一面色又倏然一沉,“藤原冷野听令!”   藤原冷野唰地站起,身体绷得笔挺。   “即日起第18师团成立狙击队,授你少佐军衔,担任狙击队队长兼教官。你可在各部队任意挑选队员,尽快开始对他们的特训。”   “将军!”藤原冷野紧看着田中新一,“我必须马上进入野人山。”   田中新一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在雨季进入野人山,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作为帝国的精英,你必须要理智。藤原山郎少佐幸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远征 第二章(3) “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必须尽快找到他的遗骸。”藤原冷野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必须知道藤原山郎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死的,一刻也不能忍耐。   田中新一已经看出,这个孤僻古怪的人并不是为了向天皇效忠才加入这场战争,他是为了他哥哥,是为了复仇,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田中新一同意了藤原冷野的要求,他确定如果拒绝,藤原冷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脱离部队单独行动,他要留住这个狙击天才。在这个雨季结束之后,师团会向野人山挺进,配合第15军攻进印度,藤原冷野和他即将训练的狙击部队,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根据情报,藤原冷野选择从惠通桥开始追踪,那是藤原山郎最后失去联络的位置。跟随藤原冷野行动的还有田中新一特意派出的一支小队。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经过的地方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何况藤原山郎还曾经带着一支特种队经过。虽然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但对藤原冷野这样的追踪高手来说,特种队留下的痕迹就跟公路上的路标一样明显——百式冲锋枪和98K击发后留下的弹壳、春子和特种队员的坟墓、江边树干上留下的藤缆、生过火的土坑、宿营的窝棚、遗留几十具特种队员遗骸的篙草地、砸烂的电台……这些线索在他脑中还原成一幕幕画面——他看见了一队中国兵在用藤缆过江,看见了特种队和这队兵的交战,看见了特种队的一路追击,看见了特种队在篙草地遭遇的伏击,看见了他哥哥丧失理智后的愤怒……藤原冷野一点一点接近了特种队最后覆灭的地点,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他已经看见了结局。   藤原冷野终于站到了那条小溪前面,陷阱、几十名特种队员遗骸的惨状、两座坟墓……   藤原冷野一动不动地站着,一队人也静静地站着,一任雨打风吹。   滂沱大雨,藤原冷野一下一下地挖坟,一队日军士兵沉默地看着,等待泥土里显露出已经不是谜底的谜底。   藤原山郎的少佐军服还在,但身体已经被虫蚁吃成了一具白骨,头骨眼洞深陷,仿佛在凝视着藤原冷野,诉说着他的失败和怨怼。   藤原冷野抖着手捧起头骨,手指在眉心那个清晰的圆孔上轻轻抚过。哥哥是被一枪射中眉心毙命,后脑没有贯穿孔,弹头还留在头骨里。   弹头被取出来,虽然已经变形,藤原冷野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是毫米弹,美军的制式步枪弹。中军的制式步枪弹药是口径,哥哥到底遭遇的是什么敌人?   藤原冷野带着愤怒和疑惑检查了附近的每一具尸骨,除了死在陷阱里的,其他的特种队员全部是被毫米弹射杀。根据尸骨的分布和倒卧情况,判定出的结果令藤原冷野不敢相信——射杀他哥哥和这几十名特种队员的,居然只有两杆步枪!如果只是这几十名特种队员,藤原山郎还能接受这个结果,但这里面还有藤原山郎,那个被泽普?阿伦贝格尔誉为“像机器一样冷静精准的狙击手”。这不可能!   现场所有能找到的弹壳都被集中到藤原冷野面前,还有一杆加兰德步枪。弹壳有两种——毫米弹和毫米弹。后者只有一粒,也就是说,使用毫米弹的步枪从始至终只开过一枪。中国中正式步枪由德国1924式毛瑟枪仿制而成,所以除了中国的制式步枪使用口径的子弹,德国的各种毛瑟步枪也使用这种口径子弹,其中包括藤原山郎使用的德国毛瑟98K狙击步枪。藤原冷野仔细辨认了那粒弹壳底部的撞痕,排除了中正式步枪的可能。这一枪是由98K步枪击发,哥哥只开过一枪。藤原冷野确信藤原山郎开的这一枪一定狙杀了一名对手。对手的尸骸在哪儿呢?哥哥使用的98K又在哪儿呢?他的目光移向剩下的那座坟墓。   坟前的木桩上刻着“中国军人大刀之墓”,藤原冷野站在木桩前面冷冷地看着。   “你是个真正的战士,应该得到尊敬,请原谅我的冒犯。”藤原山郎向坟墓刻板地鞠个躬。   一具白骨和一杆98K一起挖了出来,血肉之躯轻易地消失,杀人利器却依然闪动着乌黑的亮光。头骨上留有口径子弹贯穿的孔洞,可以确定是被藤原山郎用98K射杀。两名敌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就是他把那颗毫米弹头射进藤原山郎的眉心,又用哥哥的狙击枪给战友陪葬,他就是自己要寻找并复仇的对手!   接下来的一切变得简单,那些毫米弹壳一部分由那杆遗留下来的加兰德步枪击发,一部分是由春田步枪击发,前者是半自动步枪,后者是手动步枪,撞针在弹壳底部留下的撞痕截然不同。   他明确了复仇的目标,在之后的岁月里他要寻找并杀死的,就是那名使用春田步枪的狙击手。藤原冷野想:能在这种对敌态势下成功狙杀藤原山郎的人,该是个异常强大的对手,比他遇见过的任何狙击手都要强大。但他越是确定对手的强大,仇恨就愈加刻骨,斗志就愈加高昂。这样的人就像口袋里的利锥,总会刺出他的寒芒,藤原冷野相信他一定会再次出现,他会被罩进哥哥的瞄准镜里。   亵渎死者是弱者的行为,藤原冷野离开之前又重新埋葬了大刀。藤原冷野带走了藤原山郎的遗骨和那杆98K,他要让这杆枪和那杆春田步枪再次对决,他要亲手用这杆枪狙杀那个杀死他哥哥的人,他要复仇!这是他的战争!    远征 第三章(1) 跟上岳昆仑后到底走了多少天?剃头佬已经记不清了。天黑停下,天亮赶路,每天都像在重复昨天走过的路。爬过一座山,又爬过一座山,每次上到一个山顶,满怀的希望就变成绝望, 前方无边无际的高山就像是对他们坚持和努力的嘲笑。野人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剃头佬早就不相信自己能走出去,但他必须走下去。走死在路上和坐下等死不同,那样至少坚持到了最后,对得起他长的卵蛋。剃头佬就是靠这样的信念支撑。岳昆仑是靠什么支撑,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他俩都得死在野人山。   剃头佬落在了后头,岳昆仑停住等他跟上,趁这点时间又在路边挖芭蕉根。老天就像在跟他们开玩笑,在绝望中又留了一丝活命的希望。也许是和前面的队伍拉开太远,那些被挖开的野芭蕉在雨季里又长出了根须,这段时间俩人就靠吃这个度日。   剃头佬慢吞吞地跟上来,面色蜡黄、眼窝凹陷。背上的行军包就像一座山,压得他两腿发软,压得他弯腰佝背。   岳昆仑把刚挖的芭蕉根递给他,顺手帮他把行军包卸下来:“歇会儿吧。”   剃头佬哪还有吃相,连嚼带吞的吃了两根,最后一根刚想往嘴里塞,想想还是递给了岳昆仑:“你也吃点儿。”   岳昆仑摇摇头:“我不饿。”   剃头佬鼻子一酸,赶紧扭过了头。他能不饿么?上海滩这样的地方,让他不得不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的生存法则,可在这洪荒老林,他遇见了一个“港都”,颠覆了他之前所有对同类的冷漠和戒备。这一路上有危险岳昆仑会挡在前头,有吃的会让他吃第一口,一切都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刻意。剃头佬是耻于表达感情的人,但他在心里认定了岳昆仑是可以过命的兄弟,如果能活着出去……可真能活着出去么?剃头佬用力地咀嚼,掩饰刹那流露的软弱。   “家里还有谁?”剃头佬问。   群山延绵出苍茫,岳昆仑望着东方的目光散淡遥远:“还有个爷爷……”   “比我强。”剃头佬笑下,“十岁那年,家里人把最后一点儿苞谷面做成两个馍,打发我去上海投亲戚,想给家里留条根。”   “那他们呢?”   “……全饿死在苏北老家了,一个没剩。”   岳昆仑沉默。   “我没舍得吃那两个馍,一路讨饭,讨得到就讨,讨不到就跟鸡狗抢食,到上海的时候,两个馍早馊了……”剃头佬转头冲岳昆仑苦笑下,“全家人的命换了我的命,就想留条根。前些年什么荒唐事都干过,就没想着讨个老婆,生个儿子……”   岳昆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俩人沉默,隐隐约约的哭喊呼救声传来,女人的声音。   岳昆仑望一眼剃头佬。   “你也听见了?”剃头佬有些不确定,以为自己饿昏了头。   岳昆仑噌一下站起来,朝呼救的方向飞跑。   “哎——等下我!”剃头佬连滚带爬地跟在后头。   四个年轻女人。一个被一头健硕的灰狼咬住咽喉拖倒,三个围在边上歇斯底里地哭喊呼救,用几根树枝无力地抽打驱赶。狼丝毫不惧,喉底滚动着低沉的吼声。鲜血激射而出,尝到了人血味道的饿狼更加亢奋,用力甩动头颅,想尽快结束猎物的性命。地上的女人脚在蹬,手在抓,已叫不出声,边上三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绝望到崩溃。   狼的一条后腿突然炸开,而后才是枪响。狼一声惨叫,痛得原地转个圈,箭一般蹿进了密林。 远征 第三章(2) 岳昆仑抓着枪飞奔而至,三个被吓懵了的女人面色青灰。岳昆仑使劲按住女人被狼牙撕开的咽喉。血顺着指缝往外喷,女人看着岳昆仑的眼神是要说点什么,但话语到了咽喉处就变成了嗤嗤的气流和血泡。大动脉、声带连带气管一并被撕断,已经没救了,但那眼神流露着哀求,哀求救她,哀求活下去。岳昆仑看着她的瞳孔一点点散开,慢慢失去了光泽。   岳昆仑站起来:“她死了。”   边上的三个女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扑到她身上使劲地推搡叫喊。   这时候剃头佬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看看死人,再看看三个活着的女人,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   埋了她,这是岳昆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   路边隆起一个低矮的土包,最后一捧土拍上去,岳昆仑站起来。三个满面肮脏泪痕的女人怯怯地看着他,剃头佬则目光发直地看着三个女人。三个女人瘦弱得能被一阵风卷走,身上的国军军装已经破烂不堪,露着一块块白肉。岳昆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从缅甸走到这的。   一个女人鼓足勇气对岳昆仑说:“大哥……我是新22师文工队的演员,她俩是第5军军部的译电员,我们掉了队,您能带着我们走吗?”   虽然满面脏污,还是能看出这是个漂亮的女人,也许是一路被拒绝了太多次,一双大眼睛里都是哀求和不自信。这种绝境下,带上她们几个就是带上了几个累赘,她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是想再试一试。   岳昆仑扎紧绑腿,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大哥——带上我们吧!”几个女人神情凄惶。   “跟紧点——”岳昆仑背影坚定。   三个女人尖叫欢呼,相互拉扯着追赶岳昆仑的背影。   剃头佬慢吞吞地跟在最后,嘴里嘀嘀咕咕地骂:“想女人也不看看时候。这么多张嘴,我看你个港都拿什么喂!”   岳昆仑提早了个把钟头找地方过夜,天还很亮,往常没到天黑,他绝不会停下。剃头佬对今天的异常不觉得奇怪,多了三个女人,就多了无数的麻烦。除了一个好处,剃头佬想到的全是麻烦,果然,麻烦来了。   岳昆仑找着了一个窝棚。这是先头部队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好处,可这些窝棚里一般都有死人,这个也不例外。岳昆仑交代剃头佬把死人弄走,再点堆火。也不管剃头佬是不是愿意,说完就自顾自走了,他得在天黑前找着食物。   剃头佬憋着气把死人拖进林子,本想拖远一点儿,可饿得手脚发软,哪有力气。剃头佬放下死人往回走,三个女人正拾着柴过来。路上三个女人说了各自的名字:文工队那个叫郭小芳,两个译电员一个叫林春,一个叫李君。   剃头佬黑着脸走过去,好像她们该了他多少钱。   “大哥……”林春犹疑着问,“那个人……就这样了?”   “要不你领回家去?”剃头佬恶声恶气。   “……能不能……埋了。”   “看不出,还挺善良——”剃头佬的目光在林春的胸部游走,一副流氓痞子嘴脸,“让哥哥抱着嘴一个,我就埋了他。”   三个女人里李君年长些,脸马上一沉,拉着林春就走,嘴里骂:“什么东西!”   “长了卵蛋的东西——”剃头佬快活地大笑,好像又回到上海的街头弄尾。在他还是小流氓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没脸没皮地向路过的女人过嘴瘾。   三个女人不再理睬他,去折枝叶盖尸体。剃头佬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刚才的那点快活消散无踪。这人死了还有人替他盖下,自己要死了呢? 远征 第三章(3) 剃头佬靠坐在树干上,瞅着窝棚发呆。窝棚的缝隙里透着火光,传出的水声和女人的窃窃私语撩得他心痒难耐。他左右看看,终于忍不住摸上去,悄悄趴上了窝棚的缝隙。这就是他能想到的好处。   女人总是不能忍受脏污,不管是在什么情形下。窝棚里三个女人赤身裸体,围着火擦澡。   郭小芳低头看着自己的乳防,哀怨地说:“瘦得连奶子都瘪进去了,真是羞死人。”   李君笑着说:“怕什么,等走出野人山,吃饱喝足,包你奶子跟林春一样又挺又翘。”   郭小芳盯着林春的乳防佯骂:“也不知道她偷吃了什么,把奶子养这么大!”   “我哪知道啊!”林春委屈地诉苦,“这有什么好的,天天都得拿布绑紧,气都透不过来。”   俩人吃吃低笑着去掐林春的乳防,李春捂着胸躲避。就在这时候,剃头佬闯了进来,三人一阵惊叫,蜷缩到窝棚一角。   “出去!滚出去——”李君的尖叫声就像锐器刮过玻璃。   剃头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两眼通红地盯着三个赤裸的女人:“宝贝儿,别怕,哥哥疼你们……”   剃头佬一步一步逼了过去,手最先伸向了林春,这个女人长了一对叫他发狂的乳防。三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拼命地往后缩,尖叫声于事无补。   门外枪栓一响,低沉有力的话语字字清晰:“不出来就打死你。”   剃头佬僵住,慢慢回转身,岳昆仑正用那杆怪模怪样的步枪指着他,那双冰寒犀利的眼睛似乎比枪口更具威胁。他相信岳昆仑会开枪,他还不想死。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外面一声声拳头击打皮肉的钝声叫她们浑身发抖。   三个女人抱成一团啜泣,刚才的惊吓勾起了她们的伤心与绝望,对死亡的恐惧就像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在将她们往里吸拽。   击打声停住了,岳昆仑的声音传进来:“出来吃点儿东西——”   三个女人哆哆嗦嗦地走出窝棚。   剃头佬叉着腿靠坐在一棵树下,嘴角沁血,脸上几处瘀肿,显然是刚被岳昆仑打了。   芭蕉根和蒿子分成几份,四人坐在窝棚边上吃自己的那份,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和吞咽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火光从窝棚里透出来,映亮几张沉默的脸。   剃头佬啐出一口血水,又用力咳嗽下。没人有反应,更没人搭理他。   “我说——给我留点儿——”剃头佬憋不住了,胃里的那种空虚感就像从水面往下看,可以看清水底每一块卵石的花纹。   岳昆仑说:“进去睡吧。”   三个女人慢慢站起来,看一眼不远处的剃头佬。   “露出来的位置擦上。”岳昆仑把小半瓶驱蚊水递过去。   郭小芳接过瓶子,迟疑着问:“那你呢?”   岳昆仑用下巴指下窝棚门口,“我睡这儿。”   “……怕是会下雨。”   “去睡吧,明天得早起。”   郭小芳眼里流露出感激和依赖,两个女人拉着她进了窝棚。   岳昆仑把一块雨布的两个角分绑在窝棚上,另两个角绑上两根树干,张好一个离地一米的雨棚。第二块雨布铺在雨棚下面,再沿边缘挖一圈排水沟,一个简易的宿营帐篷就算搭好了。岳昆仑躺进去,行军包枕在脑后,步枪就放在右手边。   剃头佬慢慢走到四人刚才吃东西的地方,看能不能拣点儿吃剩下的。很意外,地上居然还有一小扎芭蕉根,岳昆仑给他留了一份。剃头佬抓起东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直往岳昆仑那边瞟。岳昆仑翻个身背对他。   “碰过女人吗?”剃头佬嘴里嚼着东西,语调含混。   等了片刻,见岳昆仑不回答,剃头佬又接着说:“瞧你也是个童子鸡。我跟你讲,你要没试过一次,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闭嘴。”岳昆仑声音冰冷。   “港都……”   剃头佬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在岳昆仑身边躺下,仰望着雨布发呆。   天落起了小雨,打在雨布上沙沙地响,眼皮一阵阵发涩,剃头佬想不动了,终于沉沉睡去。   自带上三个女人的一个月,每天只能行进几里。三个女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头,岳昆仑只能走一段等一段,剃头佬也只好跟着等。岳昆仑不会说什么,剃头佬却没什么口德,一路冷嘲热讽,说得三个女人恨不能把头低进裤裆。她们知道拖累了他俩,但有什么法子,在这洪荒老林里,离了他们的结果就是死。她们已经极度虚弱——饥饿、似乎永不停歇的暴雨、蚊虫蚂蟥叮咬引起的溃烂、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脚掌……这一切都在点点滴滴地吞噬着她们的生命,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她们是在生命本能的驱动下机械地前行。岳昆仑愈加沉默,每看见那三个在风雨中互相搀扶、艰难行进的身影就心如刀绞。战争与女人无关,她们本该在家里过着安宁的生活,享受丈夫的呵护,笑对撒娇的孩子。是什么让她们卷入这场战争,让她们步入绝境,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比在战场上面对战友的阵亡更让他难以接受,他从未如此痛恨战争,痛恨发起这场战争的日本人。他只能走慢一点儿,再走慢一点儿,用自己的背影给她们些许安慰。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远征 第四章(1) 一条暴涨的溪涧横亘在面前,黄浊的山洪怒吼着冲向下游,浪头在岩石上拍出巨响,密集的雨点在水面上抽打出一片铜钱大小的雨滴。   剃头佬望着岳昆仑,三个女人则神情麻木地望着水面。没路了,这样或许也好吧,就再也不用走了。当一切希望都被断绝,人反而得到了安宁。   岳昆仑蹇着眉头蹲在水边,雨衣和雨布都给了女人,雨水顺着头发流过他岩石般峭砺的脸颊,眼神依然坚毅。   头顶一暗,岳昆仑往后看一眼,郭小芳正把雨布撑在他的头顶,原本清丽的脸因为营养不良而浮肿。   “先头部队应该搭了桥。”岳昆仑站起身,“你们在那棚里等我,我去找找。”   几个人顺着岳昆仑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坡上露着一个窝棚。   “你……小心点……”郭小芳把雨布披在岳昆仑背上。   “会回来的。”   岳昆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中,郭小芳的心里空荡荡的。   雨水从棚顶滴滴答答地落进饭盒里,火光映照着四张沉默的脸。外头暴雨隆隆、山洪咆哮,世界末日一般。   “天快黑了……”郭小芳看一眼对面的剃头佬。   “岳大哥……不会有事吧?”林春很担心,岳昆仑已经去了大半天。   “我去找他……”李君挣扎着爬起来,这段时间她反反复复地发烧。   “你烧成这样怎么去。”郭小芳扶李君坐下,“我去找岳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一贯胆小的林春此刻也有了勇气。   郭小芳央求地看着剃头佬:“……麻烦您替我们照顾李姐一会儿?”   不等剃头佬说什么,虚弱的李君突然爆发:“不要求他!他不配!”   剃头佬一下盯住李君,眼里露出了凶光。   郭小芳和林春都有些慌了,剃头佬现在要是来强的,再没人能制他。   剃头佬站起来,郭小芳一下挡在李君前边:“你不许碰她!”   “放心,老子不会打女人。”剃头佬拿起雨衣,“都老实在这呆着,我出去看看。”   三人都有些意外,剃头佬并不是她们想象中的那么没人性。   剃头佬刚披上雨衣,雨雾里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肩上扛着什么东西。   “是岳大哥——”   林春的叫声充满惊喜,郭小芳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剃头佬也松了一口气。   岳昆仑浑身裹着水雾撞进来,把肩上的一头死麂子咣一声丢地上。   剃头佬瞧着麂子的眼神有些发直,恨不能整头吞下去。   郭小芳眼里噙着泪,用衣袖去揩岳昆仑脸上的雨水:“怎么去那么久?没事吧?”   岳昆仑的脸红了一瞬,仰着脖子往后躲:“没事,为追这畜生耽搁了。”   李君强撑起身子问:“找着桥了吗?”   岳昆仑摇摇头说:“在下游只看见几个木桩,桥面应该是叫山洪冲垮了。”   林春发出小声的啜泣:“我们该怎么办……”   岳昆仑安慰说:“等水小点肯定能过去。”   剃头佬管不了这些,拖上麂子到门口开膛破肚。就是马上得死,他也得先吃上烤肉再死。   靠一头麂子,五个人在岸边撑了七天。天像是缺了口,雨水不是在下,是在往下倒,七天里一刻也没有停歇。期间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一幕更增添了绝望——六个从后面上来的溃兵强渡过河,两个刚走出几米就被卷走,剩下的四个搭了个窝棚等雨停,还没到三天,两个死在窝棚里,两个吊死在窝棚外的树上。   第七天早晨,暴雨终于收住,山洪敛了一些,可天空还是跟蒙了棉被一样阴沉。   岳昆仑在窝棚前的石头上蹲了很久,看一阵河面,看一阵天空。后面四个人谁也不说话,都看着岳昆仑。他们信任岳昆仑,不管他作出什么决定,他们都会去做。岳昆仑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书本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四章(2) 岳昆仑终于站起来,看着河面说:“得想办法过去了。要再下雨,会困死在这里。”   “怎么过?”剃头佬眉头紧锁地望着河面。水流虽然没之前那么急,可那一个接一个的漩涡还是让人望而生畏。   “我们……都不会游泳……”郭小芳小声地说。   “结一条藤绳,拽着绳子走过去。”   “谁送绳子过去?”剃头佬马上问。   “我来。”岳昆仑没有丝毫犹疑。   留下只会是死,强渡也许能活,五个人别无选择。   窝棚拆下的藤条和砍来的藤条拧成一股长绳,岳昆仑把一头绑上树干,一头绑在自己腰上。下水之前,郭小芳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岳昆仑说:“不会有事的。”   岳昆仑一步步趟向中流。虽然是夏季,水里却冰寒彻骨,他必须尽快过去,不能让体温流失过多。开始一段还好,水刚到胸部,临近中流,脚下突然一空,水一下淹过了头顶。眼瞧着岳昆仑消失在水里,东岸三个女人倏然尖叫。剃头佬眼盯着水面,双手死攥住藤缆,手心里都是汗。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黄浊的水面上除了急速掠过的残枝败叶,就是一个个漩涡。剃头佬紧咬着牙,没有往后扯绳子,不顾几个女人的哭叫推搡。   靠近西岸的水面哗地一响,岳昆仑半个身子急冲出来。   “他娘的你真行!”   剃头佬无比快活,不骂粗口不足以表达他的兴奋。三个女人尖叫欢呼。   藤缆紧贴着水面绷紧绑牢,岳昆仑又拽着绳子回了东岸,三个女人不会水,他得护着他们过河。岳昆仑嘴唇发青浑身发抖地爬上岸,郭小芳把一床军毯裹上去,也顾不上害羞,两手环抱住岳昆仑替他取暖。剃头佬在边上看得两眼发直。早知道有这好处,他就抢着先过河了。   休息了一会儿,岳昆仑缓过了劲,交代几个人:“靠近两岸的地方不到一人深,中间可能有四五米,抓紧绳子能走过去。”   五人开始过河,剃头佬走前头,岳昆仑走最后,三个女人夹在中间。   临近中流,岳昆仑大声喊:“过深水时屏住气,抓牢绳子!就四五米深!”   剃头佬还好说,抓紧绳子倒几次手就过了深水;三个女人脑袋一入水就慌了,死死抓着绳子不知道倒手。剃头佬就近抓住一人的头发扯过去一个;岳昆仑把前面的李君一下拉到浅水区;最中间的林春正淹在水里,身子像捆稻草一样被湍急的水流冲得飘起。剃头佬放开郭小芳,往回疾游几米,一只膀子夹住林春就往对岸拖。岳昆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不能一鼓作气过去,他和李君可能再不会有体力了。岳昆仑一把抓住李君的裤腰带,用力把李君往河心推。一个浪头把俩人压进水里,岳昆仑用力一拉绳子,拽着李君又浮上水面。李君在大口地呛水,身体经过的水面浮起一片血红。岳昆仑不知道李君哪受了伤,一切都只能到了对岸再说。   五个人狼狈不堪地爬上西岸。剃头佬和岳昆仑大口地喘气,三个女人剧烈地咳嗽,一肚子呛进去的水顺着口鼻呕了出来。   几个人喘匀了气,岳昆仑问李君:“你刚才流血了,哪受的伤?”   李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绯红,低着头不说话,两手死死压着裤裆上的一块血渍。   除了岳昆仑,四个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李君来月经了。   郭小芳想给李君找块干净的布,一模后背立刻慌了神:“我的包没了!”   四个人这才发现,除了岳昆仑背上的行军包还在,四个人的行军包都在过河的时候掉了。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四章(3) 大雨又哗哗地下了起来,几个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在大雨的间歇过了河;忧的是没有军毯、雨衣这些东西,接下来的路该怎么办。   “走吧!也许翻过前面的山就到了。”岳昆仑站起来,眼神坚定,他绝不会放弃。   五个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山头,眼前的一幕叫人绝望——雾气昭昭,雨幕接天,无数更高的山头耸立在前方。   风雨呼啸,五个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流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难道自己真的要死在野人山?在清醒的状态中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这种感觉叫人崩溃。   李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下。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同时惊呼。手摸上李君的额头,烫得吓人。   岳昆仑就地搭了一个窝棚,想等李君的病好一些再上路。   三天里李君一直在发烧,一会儿叫冷一会儿喊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李君似乎知道自己染了疟疾,清醒的时候不停地叫大家先走,别再管她;糊涂的时候就大喊大叫,疯子一样撕扯自己的衣服。剩下的几颗奎宁丸和一些药品在剃头佬的行军包里,早叫山洪冲得无影无踪。两个女人只是不停地给李君更换凉毛巾,寸步不离地守着,期盼奇迹的出现。   岳昆仑把采回来的草药捣成汁,慢慢滴进李君的嘴里。   过了十来分钟,李君幽幽转醒,睁眼看见四人,叹口气又闭上了,泪水自眼角滑落。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一人握着李君的一只手。   “你们怎么还没走……?我会拖累死你们的……”李君喃喃地怪责。   “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走!”郭小芳强忍着不哭出声音。   李君摇摇头:“我得的是疟疾,好不了了……疟疾会传染,我求求你们,别再管我了……”   “不——”林春扑到李君身上恸哭,“我们三个要走一起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你们这样,我死也不会心安的……你们一定要活着走出野人山,活着回到中国……”李君艰难地呼吸,“把我们的遭遇告诉国人,告诉他们……我们是为国捐躯,我们是爱国的青年……”   李君又陷入了昏迷,两个女人看着她的眼神空洞呆滞。   剃头佬扯扯岳昆仑的衣角,向门外使了个眼色。   岳昆仑跟着剃头佬走到一株芭蕉树下面,剃头佬问:“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就这样在这儿耗下去?”   “等她好点儿就走。”   “等她好点儿?”剃头佬眼瞪得溜圆,“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她那病是好得了的?再陪着她咱们都得跟着一块儿死在这!”   “要走你走,我不会丢下谁。”岳昆仑转身走向林子,大家晚上吃的东西还没着落。   “你他娘的就是个港都!大港都——”剃头佬跟死了娘一样悲愤。   雨不知道何时停的,惨白的月光透过缝隙,在五个人身上洒出斑驳。   郭小芳推推林春:“睡了吗?”   “没有,睡不着。”   “月亮出来了……”   林春伸出手触摸月光,光斑在纤细的手指间滑动:“好久没看见月光了……”   “春……你后悔参军吗?”   “……不后悔。”   郭小芳幽幽叹一口气:“要是死在缅甸战场上就好了……”   “小芳……你要能走出去,给我父母捎个信,就说女儿不孝,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请他们原谅……”林春用力捂住嘴。   林春压抑的啜泣在胸腔里滚动,岳昆仑一直在听,剃头佬也一直在听。他们的眼眸在黑暗里亮着泪光,没有人能看见,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无力和软弱。   “水……我要喝水……”李君呻吟着醒转。   郭小芳和林春忙拿了水壶过去。壶嘴凑到李君嘴边,嘴唇上满是细密的水泡,俩人的眼泪滴落在李君脸上。   李君昏昏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俩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们是谁、自己身在何处。难过和悲怆一下溢满她的心胸,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你们怎么还没走?!”李君又气又急。   郭小芳抚摩着李君枯柴一样的手掌,哽着声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走。”   “等我一起走?”李君一下坐起来,“你们是等我一起死啊!”   几人黯然无语。   李君心里明白,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他们是绝不会丢下她的。   沉默了一阵儿,李君说:“我想解手。”   郭小芳和林春搀着李君转到一个树丛后面,不放心离开。   “你们走远点儿,好了我喊你们。”李君说。   俩人走开了。李君分辨出山崖的方向,平静地捋一捋头发,回头望一眼郭小芳和林春的背影,望一眼东方的天空,轻轻地说:“永别了,我亲爱的战友,我亲爱的祖国……”   俩人不敢走得太远,在十几步外停住。林春犹疑着问:“李姐一个人会不会……”   郭小芳一惊,猛地转身,正看见李君踉踉跄跄地跑向山崖。   “李姐——”俩人哭喊着追赶,“你回来——”   “你们走吧!告诉国人!我们是为国而死——”李君纵身跃下了山崖,凄厉的叫声划破黑夜。   俩人趴上崖沿,眼看着李君直坠而下,被森黑的山谷吞没,渐远的惨叫声余音在耳。   两个女人就那样趴着,眼神呆滞空洞地望着李君消失的方向。岳昆仑和剃头佬在她们身后无声伫立。   野人山的莽莽群山在月光下显得美丽安宁,但它吞噬了多少中国远征军将士的生命,多少未尽的心愿,多少怨怼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异国的丛林,而且,还在继续。    远征 第五章(1) 死去的人永远地睡去,活着才更需要勇气。走不尽的深谷,爬不完的高山,他们衣裳褴褛,他们疲惫不堪,他们知道了什么是绝望,他们更知道了什么是希望。走下去!活下去!他们在心底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四个人排成纵队,踩着盈尺深的腐叶烂泥行进在深谷中。岳昆仑挥着刀在前面开道,剃头佬走在最后,两个女人走中间。林雾弥漫,幽深荫翳,如此断绝生机的死地,植物却疯长得浓密繁茂。在自然的面前,人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几个人只是默默地前行,没有心情也没有气力说话。   经过一株芭蕉树,林春不抱希望地侧头看一眼。意外的惊喜!芭蕉叶里露出一串青翠硬朗的果实。路上他们采到过几次青芭蕉,用水煮烂,比芭蕉根好吃了不知道多少。林春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扯。一条青蛇从芭蕉后面嗤地蹿出,在手背上飞快一啄,林春一声尖叫。岳昆仑猛然回头,手里的刀同时甩出。   刀锋切断蛇头后钉上树干,尤在嗡嗡颤动。   林春就在剃头佬身前。没等岳昆仑跑到,剃头佬已经一把捏紧林春手腕,嘴凑上伤口猛吸。几个人都很意外,他们发现剃头佬变了。剃头佬也惊讶自己的反应,放在以前,他绝不会为别人冒这种险。   “小心,别吞下去。”岳昆仑警告剃头佬,一边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扎紧林春的手腕。   剃头佬漱口的声音又大又夸张,像是对自己刚才行为的夸赞。岳昆仑仔细检查林春手上的牙印,面色变得凝重。是毒蛇,虽然及时吸了伤口,但不马上治疗还是会有事。   “刀给我。”岳昆仑把手伸向剃头佬。   “……岳大哥,有没有事?”郭小芳很不安。林春也紧看着岳昆仑。   岳昆仑不说话,接过剃头佬递过来的剃刀。   刀刃贴上林春的伤口,岳昆仑说:“忍着点儿。”   伤口割开后岳昆仑又用力地往外挤血。林春疼得额上汗珠密布,却咬着牙一声不吭。这么多苦都吃过来了,只要能活着,再加点又算什么。   岳昆仑扯把蒿草嚼烂敷上伤口,又用块布扎紧。眼前的情形也只能这样对付下,不出意料的话,林春晚上一定会发烧,但愿她能熬得过去。   岳昆仑用力从树干上拔下刀:“出了山谷就找地方过夜。”   走之前剃头佬没忘把死蛇和那串生芭蕉带上。   林春果然发烧了,被蛇咬过的手背肿得晶莹透亮,像在墨水里泡过的馒头。岳昆仑只能替她放血,放到手背恢复血色为止。可放完血不到一小时,伤口又变得青黑肿胀。郭小芳吓得直抹泪,林春自己却看不出有多难过,神情只是木然。   饭盒里煮着芭蕉炖蛇肉,香气扑鼻。放在之前,剃头佬早就眉飞色舞了,可现在连他都高兴不起来。不单是担心林春,也担心自己。他的嘴也肿了,两片嘴唇就像两条黑腊肠挂在脸上,整张嘴木得没有一点感觉。   岳昆仑闷着头坐在火堆边上,窝棚里传出郭小芳轻声的安慰和啜泣。   剃头佬踢踢岳昆仑,头向饭盒摆下,意思可以吃了。不是他不想说话,是舌头也肿了。   岳昆仑看一眼热气腾腾的饭盒:“你跟她们吃吧,我出去会。”说完站起身。   剃头佬忘了自己不能说话,嘴里冒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是想问岳昆仑干什么去。   “上山找蛇药。”   岳昆仑的背影消失在苍茫暮色中,剃头佬长长地叹口气,端起饭盒踽踽走向窝棚。   天已经黑透,岳昆仑还没回来,林春手背上的淤黑已经延伸到手肘。郭小芳急得心里跟猫抓似的,又不敢叫林春看出来,还得装出笃定的样子安慰。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远征 第五章(2) “春,你吃点儿吧……”郭小芳看看不言不语的林春,再看看外头墨黑的天色,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既担心林春又担心岳昆仑。   “春……你闻闻,很香……”郭小芳把饭盒递到林春面前。   林春轻轻推开饭盒,摇摇头说:“我就要死了,吃了也是浪费……留给你们吧……”   郭小芳偷偷擦一下眼角:“你不要这样说,岳大哥已经去采蛇药了,他一定能带着蛇药回来救你,咱们都会活着走出野人山……”   “没用的……我已经没心力走下去了。我太累了……就让我死吧……”林春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剃头佬含混惊喜的声音传进来。郭小芳一下站起来,她听见了岳昆仑的脚步声,心中悲喜交加。   岳昆仑撞进来,脸上身上十几处擦伤,血迹未干。剃头佬紧跟着进来。   “岳大哥……”郭小芳声音哽塞了。   岳昆仑顾不上别的,从怀里掏出一大把连根草药:“是七叶一枝花,根须一半煮水喝,一半捣烂外敷!”   郭小芳接过草药,看着岳昆仑脸上的伤口:“你的伤……”   “不碍事,一点儿皮肉伤,赶紧弄药吧。”岳昆仑说得轻描淡写,为采这些药他滚下了山崖,要不是被灌木挂住,他就回不来了。   炭火闪着幽微的红光,照出岳昆仑线条刚硬的侧脸,他正制作一根拐棍。   郭小芳挨着他坐下,望着远处的山影,说:“林春好点了。”   “剃头佬呢?”   “喝了药汁,能说话了,正陪着林春。”   岳昆仑不说话了,专心削手里的棍子。   郭小芳犹疑着问:“林春……她能好吗?”   “如果今晚她会拉肚子,就没事。”   “什么意思?”   “捕蛇人说:‘治蛇不泻,蛇毒内结;两便不通,蛇毒内攻。’”   窝棚里很安静,火塘里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爆响。林春疲乏地靠坐在角落,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黑气。剃头佬也不知道用枯叶卷了什么,坐对面吧嗒吧嗒地抽,被烟熏得流鼻涕揉眼睛,捶胸顿足地咳嗽。   “妹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时候也别跟自己过不去,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人早晚都得死,想那么多没用!能快活一刻是一刻。”剃头佬在用他对人生的理解劝林春吃东西。   “你其实是个好人……”林春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   剃头佬一愣,皮肤像过了电一样。还从来没人说过他是好人。   剃头佬摸摸头,自嘲地说:“你这是骂我哪。我要算好人,这世上也就没恶人了。”   “有装作好人的恶人,也有装作恶人的好人。你就是装恶人的好人。”   这话听着绕,可剃头佬听明白了。他发现自己这些年确实是靠装恶人活下来的,这发现既叫他欣喜又叫他失落。连这么个柔弱的小女人都能一眼看穿他,他还混个什么劲。   剃头佬有些沮丧,要早些年有人对他这样说,他也就不会吃黑道这碗饭了,更不会因为杀人跑路,更不会跟着第5军走进这该死的地方。一切都是命。   “……妹子,之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当个屁把我给放了。”剃头佬讷讷地说。   “不……”林春定定地看着剃头佬的眼睛,“我要感谢你,你为了救我差点儿死了。”   剃头佬目瞪口呆。林春当他的面脱衣服,脱得那样平静,直至一丝不挂。   “你不是想要我吗,来吧……”   剃头佬喉咙发紧,用力吞下一口唾沫:“你……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烧糊涂了。”   “我很清醒,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趁我还活着,让我报答你,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书本网 www.bookben.cn 远征 第五章(3) 剃头佬已经成了木偶,被林春牵着机械地站起来。   林春把他的手放上自己的乳防:“这里从来没被男人碰过,你是第一个。”   一阵阵酥软腻滑的触觉从手掌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剃头佬紧张得浑身发抖,心里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一个说:“你个港都,你还等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赶紧上啊!”另一个说:“剃头佬,你要还是个爷们儿,就不能趁人之危!”   火光映照出林春身上累累的伤痕,腿上好些地方已经溃烂化脓。剃头佬心里一酸,裤裆里的冲动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人都成这样了,还想这个!   林春看着剃头佬,哀怨地叹口气:“真是失败,连男人都对我没兴趣……”   “不、不,我有兴趣——这张臭嘴!”剃头佬又抽自己一耳光,“我不是那意思,你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好!是现在……我实在做不出来。等我们……等我们走出去吧……”   “你确实是个好人……”林春轻轻靠上剃头佬的胸膛,梦呓一般地说,“抱着我睡吧……我想好好地睡一觉,我太累了……”   窝棚里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郭小芳的耳里,她臊得把头埋在两腿上,脸一阵阵发烫。自己听见了,他一定也听见了。郭小芳偷偷瞥一眼岳昆仑。岳昆仑面无表情,唰唰地削着木棍,削得有些过。   “你……有过女人吗?”郭小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岳昆仑手一抖,刀刃一下滑到地上。   “我没有过男人。”她在心里作了决定,“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不能活着走出去,在这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郭小芳紧看着岳昆仑的目光有了热度。   岳昆仑转个方向坐,背对郭小芳:“不早了,你去睡吧。”   窝棚肯定是不能进去了,油布拉起的雨棚也只有一个。   “我要跟你睡。”郭小芳语气坚决。   岳昆仑脑中电闪雷鸣,这比跟藤原山郎对决时还要让他紧张。   一个柔软的身体贴上了后背,温润的呼吸拂过颈部的皮肤。郭小芳在身后喃喃地说:“让我做你的女人……哪怕只有一天……”   剃头佬的吼声悲痛欲绝,岳昆仑猛地睁开眼。   天已经大亮,郭小芳趴在他的胸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妹子!林春——”确实是剃头佬在吼。   岳昆仑一下翻起,几步冲进了窝棚。   剃头佬正抓着林春用力摇晃,林春的头无力地摆动,脸上已经是尸灰色。   郭小芳跟着跑进来,手抖着伸到林春鼻底。   没有呼吸,一丝也没有。   郭小芳慢慢收回手,身体靠着墙壁软软地坐下。林春也死了,她最后的一个女伴死了,下一个,就该是她了……   林春睡下去就再也没能醒来,她是死于蛇毒,但更多的是死于对自己生命的放弃。之后剃头佬的改变,和这次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剃头佬一个人挖的坑,他拒绝岳昆仑的帮忙。林春被他小心地放进去,像是生怕弄疼了她。泥土一把把撒上去,逐渐埋葬了林春,埋葬了一个少女的青春年华与报国梦想。   郭小芳把一捧野花放上坟头,迎着风轻轻唱起了歌:“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遮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歌声里岳昆仑想起了那些牺牲在缅甸的战友,想起了那些殷红的鲜血。   剃头佬对着坟咕咚跪下:“林春,昨晚就算咱俩的大婚。你是我的老婆,在下头等着我。”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郭小芳看一眼岳昆仑,眼里饱含着神情。在死之前能遇见岳昆仑,她觉得自己比那些先她一步的女伴都要幸运。   剃头佬是在林春死后的第五天出的事。   暴雨里过一个独木桥,一个浪头拍上来,郭小芳落水,岳昆仑抓着郭小芳不撒手,被一起扯进水里。剃头佬一跃入水,帮着岳昆仑把郭小芳托上水面。三人被山洪疾冲而下,世界旋转不休。一棵浮树撞散了三人,岳昆仑扒住树干,剃头佬把郭小芳推给他,自己却沉了下去。岳昆仑和郭小芳跟着浮树一起冲上河滩,往下游找了十几里,也没见剃头佬的踪影。   几十天里五个人没了三个,俩人已经麻木。前方山高路长,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但他们还必须走下去,他们身上寄托了太多牺牲战友的梦想与期望。   秋天到了,满山的茅草变成棕黄色,沉甸甸的穗实随风轻摆。岳昆仑在野人山走过了一个夏天。   岳昆仑背着郭小芳,艰难却又坚定地走向山顶,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身后的路上留下一串浸染鲜血的脚印。郭小芳的脚掌在十天前就已经发炎溃烂,她曾无数次哀求岳昆仑丢下她。岳昆仑非但无动于衷,还寸步不离左右,不给她自杀的机会。这十几天,岳昆仑就这样背着她走,走穿了鞋底,磨破了脚掌。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会背着她走下去。   郭小芳一直在发烧,嘴里喃喃地说些胡话,说她的家,说她的父母,说她的梦想……   “郭小芳,你唱个歌给我听吧……”岳昆仑说。   “好啊……我会唱很多歌……你想听哪一首……”   “就唱那天唱给林春的。”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遮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郭小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弱下去。   “郭小芳,你不要睡,出太阳了,我们就要到了……”阳光直射进岳昆仑的眼睛,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岳昆仑登上了山顶,像之前无数次登上山顶一样,他再不盼望奇迹。但奇迹出现了——山坳里散落着几十个颜色鲜艳的帐篷,营地里升腾起的炊烟带来人间的气息。   “郭小芳,我们走到了……你睁开眼看看吧……”岳昆仑轻轻地说。   郭小芳似乎是睡着了,无声无息。   泪水滑进唇角,淡淡的苦,淡淡的咸。   太阳从浓厚的云层间倾泻下万丈光芒,那个身影站在山巅,站在金色的光芒里,也站出了孤独。    远征 第六章(1) 岳昆仑背着郭小芳慢慢走进营地。   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帐篷,沉默地围拢上来,个个军装褴褛、面黄肌瘦,都是在野人山幸存的远征军弟兄。   岳昆仑停住,目光缓缓扫过人群:“……这是哪里?”   “中国远征军供给站,”一个精干的青年回答,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你们走到了……”   岳昆仑并没有一个死里逃生的人的反应,只是回头轻轻说:“郭小芳,你听见了吗?我们走出野人山了……”   众人这才想起救人,七手八脚把郭小芳接下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官也到了。   听了郭小芳的心跳,医官歉意地向岳昆仑摇摇头。   围观的人更多了,每个人都在沉默,他们都明白医官的意思,这个女人死了。都走到这了,怎么就不能再撑住一口气?人们脸上都流露出悲戚。   岳昆仑面无表情地重复捶打郭小芳的心口,他不肯放弃,更不能接受。   没有人劝阻,他们理解岳昆仑的痛苦,他们也在盼望奇迹的出现。   “郭小芳,你答应过林春的,要去看她的父母。你不能就这样走!”岳昆仑一次次重复着捶打。   “造业啊……”那个回答过岳昆仑的青年摇头叹息。   “兴许能活过来。”一个汉子说话瓮声瓮气,长得像座黑塔。   “大个儿,你身上有多少钱?她要能活过来,有多少我都赔给你——”说话的青年一脸玩世不恭与漠然,肮脏的军服松垮垮地贴在身上。   “瘪犊子,再胡咧咧我整死你!”旁边一个壮汉恶狠狠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随时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   “行——你最牛掰还不行?”青年冲他翻个白眼,又回头望向岳昆仑。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岳昆仑的猛力一捶,郭小芳猛地坐了起来,惘惘地望着周围。人群静了霎那,哗地爆出掌声和欢呼。   “岳大哥……这是在哪……咱们死了吗……”郭小芳回不过神来。   “不,咱们都活着……”岳昆仑流泪了。   郭小芳伸手触上岳昆仑脸上的泪珠:“……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   “来几个人,帮忙抬进去!”医官大声吆喝,掩饰不住的高兴。还有什么比看见战友死而复生更让人高兴的。   担架在人们的头顶传递,担架上的郭小芳一直望着岳昆仑,一双眼睛笑中带泪。   郭小芳被抬进了医疗站。岳昆仑木木地站在原地,不晓得接下来该去哪儿。   “我信了你的邪!”那个精干的青年热情地箍上岳昆仑,“拐子你还是蛮扎实哦,这样都给你搞活了。走,去我们帐篷住。”   岳昆仑瞧瞧自己的腿,“我不是拐子。”   青年大笑,“我们武汉人喊人拐子就是喊人哥哥。我叫宝七,最佩服你这样的拐子,以后咱们就是兄弟!”   岳昆仑被簇拥着进了一个帐篷,一堆人围着他问这说那。在杂七杂八的口音里岳昆仑渐渐听明白——从野人山走的远征军幸存的不到五千人,连杜聿明都差点儿病死在山里。要不是被空军发现,空投了援救物资,这五千人也许都走不出来。其他各路远征军也已经相继归国或绕道到了印度。   “其他的人呢?”岳昆仑问的是那五千走出野人山的弟兄。   “咱们差不多是最后一批了。”宝七走过来,把一饭盒刚熬的稀粥放到岳昆仑手边,“吃点稀的。先到的都分批往印度列多的收容站去了,说是要从那运往兰姆伽基地整训。”   岳昆仑吃得很慢,粥含在嘴里一会儿,再徐徐咽下。饿了几个月,胃已经缩成了一小团,很脆弱,必须慢慢吃东西。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六章(2) “我说他蛮扎实吧!”宝七转头对一伙人夸赞。   岳昆仑的自制力让他们惊讶。之前好几个刚到供给站的人就是因为吃得太多,被活活撑死了。后面再来的,供给站都不敢一下给太多吃的。   “宝七呀,你祖上一定有人当过养马的马夫。”那个玩世不恭的青年一边语带讥讽一边解开裤裆捉虱子。之前没顾上,岳昆仑特意认真看了一眼——这人长着一张二十五六岁的脸,却有一双和年龄不符的苍老眼睛。   “啥意思?”黑塔样的汉子听不明白。   “不然他能这么会拍马屁?”   壮汉摸摸头,咧着嘴笑得很憨厚。   宝七倒不生气,笑骂道:“费卯,你的嘴就毒吧,当心以后生儿子没屁眼。”   “你放一百个心,”费卯斜宝七一眼,一只虱子在指尖捏出一声脆响,“别说生儿子,我压根就没想能活到那时候。”   宝七苦笑着转回头:“他叫费卯,北平人,就嘴损,人不坏,还是个读书人。”手指一下黑塔样的壮汉,“大个儿,河南人。”再指向之前和费卯叫板的人,“那个狠的叫青狼,东北长白山来的。”   青狼正坐一张铺上擦枪,抬头往这边瞄一眼,那满是仇恨的目光叫岳昆仑一下就想到了大刀。   “咋不说我?”一人往里挤,人堆马上就分开了,不是怕他,是那一身臭味叫人扛不住。   “信了你的邪……”宝七捂住鼻子,“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国军战士,就不能洗洗?”   “不洗——”那人手在胸口搓搓,捏成一个小泥丸子放到鼻尖嗅嗅,“这都是元气,洗一次一年都恢复不过来。”   “这个活宝打小就是个叫花子,自己都说不清是哪的人,我们都叫他花子。”宝七从包里摸出个罐头开了递给岳昆仑,“说全了,这帐篷里就住这几个货色。”   “宝七,你咋不说说你自己是啥货色——”周围的人起哄。   “我就不用说了噻。”   “有没有告诉人家你是个江湖骗子?”   “你们这些人就是搞不清白——我好歹也是个卖艺的,凭手艺吃饭,哪能算是江湖骗子噻?”宝七手指点点那些人,回头问岳昆仑,“你叫么斯名字?哪个部分的?”   “岳昆仑,200师的。”一饭盒热粥下了肚,岳昆仑额上沁出了汗水,感觉又有了力气。   “200师?”宝七奇怪地看着岳昆仑,“你没跟着戴安澜走,么斯进了野人山了?”   也难怪宝七奇怪,跟随杜聿明进入野人山的是第5军直属部队和廖耀湘的新编22师。   “在棠吉跟师主力走散了。”岳昆仑没说是为了吸引日军特种队才进的野人山。   宝七踌躇一下:“你们的戴师长,在撤回国内的路上牺牲了。”   大伙都沉默了。牺牲的又何止是戴安澜,十万远征军入缅,活下来的只有四万。   宝七看一眼岳昆仑血糊糊的脚掌:“走,去医疗站,看看那个女兵么斯样了,你的脚也要弄下。”   岳昆仑迟疑一下,问:“还有粥吗?”   郭小芳在病床上睡着了,两只脚掌包得像两个粽子,白纱白得亮眼。   一盆粥在案头飘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与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闻着叫人踏实安宁。   岳昆仑无声地坐在床边,一直看着郭小芳的脸,聆听着郭小芳熟睡中的呼吸。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看一个女人,第一次这样在意一个女人。野人山的患难将俩人的命运紧密相连,他们再也离不开彼此。   一滴泪珠自郭小芳的眼角滑出。岳昆仑轻轻替她揩了,又轻轻走向门口。   “岳大哥……”郭小芳梦呓般的声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远征 第六章(3) 岳昆仑心中一颤,人一下僵住了。   “岳大哥,你要走了吗……?”   “……你再睡会儿吧。”   “你在身边,我舍不得睡。你不要走远……我怕睡了就再也见不着你……”   “放心睡吧,我就在外面。”   暮色朦胧,营地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岳昆仑站在医疗站的门口,长久地凝望着野人山苍黑沉重的山影。临近帐篷里漏出灯光,弟兄们粗野的笑骂声声在耳。一切恍若隔世。   岳昆仑在供给站住了一个多月,一是等郭小芳的身体复原,再就是为了等剃头佬。他不相信剃头佬就这样没了,这样凶悍彪勇的一条汉子,不可能就这样没了。同一个帐篷的宝七那些人也没走,他们不肯走,每日赌钱斗嘴唱大戏,安逸得把这当成了家。跟野人山那些地狱般的日子比起来,供给站的吃住无忧的日子就像天堂,能赖一天算一天。站长是个厚道人,支支吾吾提了几次,一伙人皮着脸打哈哈。这些人往小了说是远征军幸存的战士,往大了说,个个都是抗日英雄,打不得也骂不得,再说站长也是从野人山里走出来的,也实在不忍心赶。站长没法子,想到了岳昆仑,这个朴实沉默的士兵跟那些兵油子比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岳昆仑除了睡觉,一般不待在帐篷里,但找他也容易——营地口上有块大石头,岳昆仑总一个人坐在上头,望着野人山过来的路,一坐就是一天。   站长抬头望——在天宇的映衬下,岳昆仑静得就像座雕塑,和身下的石头浑然一体。对此站长一直很奇怪,这个兵总能够很静,静得就像周围景物的一部分。   石头陡峭,站长估摸着难爬上去,就仰着头喊:“能不能下来会儿?跟你商量个事儿。”   岳昆仑手一撑,无声无息的就跃到站长面前,轻盈敏捷得像头山豹。站长看看石头,再看看岳昆仑,石头少说也有两丈,这样就下来了?   “什么事?”岳昆仑问。   “不忙,抽一颗?”站长把一包骆驼烟递过去。纸烟是美国人往供给站空投救援物资里的一部分内容,在这方面,美国人确实比国军上层更像人。   岳昆仑摇摇头,他不抽烟。   站长点着烟用力吸一口,又长长地吐口烟气:“能有你这样的弟兄,就是光荣了也值。”他明白岳昆仑是在执著地等什么。   “往后有什么打算?”站长旁敲侧击地问。   “去找第5军。”岳昆仑指的是驻印军。   在供给站的这些日子他也听说了第5军的情况——缅甸大溃败后,史迪威率一百多人徒步走出缅北丛林,比第5军先一步走到印度;之后不久,第5军残部陆续到达,主要是孙立人的新38师和廖耀湘的新22师,加上部分直属部队,总共8000人左右。在史迪威的努力下,英印军总司令魏菲尔将印度东北部偏远的小镇兰姆伽拨给中军做驻军营地,粮饷被服由英国提供,由美国提供装备,并负责整训。中国驻印军总指挥部成立,史迪威任总指挥。史迪威同时提出的反攻缅甸计划亦被罗斯福接受,由印度通过驼峰航线转运中国的全部美国援华物资由史迪威负责管理分配。为获得美国空运支援,蒋介石被迫同意史迪威向印度空运兵力,并调回杜聿明的条件。杜聿明无奈归国养病,史迪威获得了驻印军的指挥权,厉兵秣马,誓言反攻缅甸一雪前耻。   “什么时候走?”话一出口站长脸红了一瞬。这话太直接,跟赶人没两样。   岳昆仑沉默了半晌。确实也该走了,这场战争只要一天没结束,他就该待在部队。 远征 第六章(4) 站长讷讷地解释:“马上就要入冬,再不出山就难了……能出来的都出来了,不能出来的……供给站年底以前可能得撤……”   “我托你个事。”岳昆仑说。   “说吧。都是自己弟兄,还什么托不托的。”   岳昆仑望着野人山,望着那些浓密的丛林:“我有个兄弟还没走出来,叫剃头佬,你替我打听着点。要是见着他,替我带句话,就说我在兰姆伽驻地等他。”   站长在岳昆仑的肩头用力地按下:“就为了你这份情义,老天也得叫他活着。放心去吧,咱俩兴许还能在兰姆伽见上。”   一圈人还围着一张铺打牌,一点儿缅币摊在铺上。   门帘一掀,岳昆仑进来。   费卯侧头扫一眼,用力摔张扑克,拉长声调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天还没黑哪,就回来啦——”他瞧不上岳昆仑,就像瞧不上自己当初的报国梦想。岳昆仑这样的人,就像对他而今颓废姿态的讽刺。   岳昆仑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铺边收拾行囊。除了一杆春田步枪和一把武士短刀,剩下的几样东西用根帆布带利索地打成一个行军包。   宝七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这边瞥一眼,转回头去后又突然转回来,盯着岳昆仑的行军包问:“你做么斯?”   “我要走了。”   这下不止是宝七,所有人都停下来,齐刷刷地望过去。   宝七没心思玩了,站起来问:“你想去哪儿?”   “先去列多的收容站,再去兰姆伽。”   “哎呦喂——”费卯夸张地吆喝一声,手点着岳昆仑说,“瞧瞧,瞧瞧人家!什么叫抗日志士,这就是了,绝对是!刚从鬼门关爬出来没几天,就哭着喊着要去找部队打仗。学着点儿,都学着点儿——你们要有人家那么一星点儿觉悟,东北能收不回来吗?能从缅甸一路丧家犬一样爬到这儿吗?”   “瘪犊子玩意儿,你就是个欠揍的货!”青狼骂得费卯噤了声,才冲岳昆仑嚷,“跟你一起那女的脚还没好净,能走道吗?”   “我背着她走。”   “你个二货!”费卯压着嗓子骂一句,一边用力踢一脚大个儿的屁股。   “你骂谁?”岳昆仑目光直逼费卯,锋寒的眼神叫费卯心中一凛,这是要杀人的主。   “我说大个儿呢。”费卯讪讪地拍一下大个儿,“大个儿,你说你是不是二货?”   大个儿嘿嘿笑下,出乎意料地回答:“你才是二货。”   “大个儿也不傻嘛——”众人一阵哄笑,气氛缓和下来。   “走了。”岳昆仑把包甩上肩头。   “等等——”青狼走上来,行军包挎在背上,“一道走。”   一伙人都愣住了。   “老大,着嘛急啊,再留一阵儿啊。”花子特不愿意青狼走,跟着青狼不挨打。   “一帮狗卵子,”青狼横一眼所有的人,“你们就留这儿烂吧。”   对青狼的辱骂一伙人早就习以为常,谁拳头硬谁就是老大,这伙人里青狼拳头最硬。   “他娘的,我也走!谁爱留谁留吧——”宝七也开始打包东西。   这下乱了,大个儿和花子生怕自己落下了,比赛似的胡乱绑行囊。费卯木了一会儿,终于也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们嘲笑羞辱彼此,他们看不起彼此,但他们离不开彼此。    远征 第七章(1) 郭小芳不是被背走的,是被一副担架抬走的。岳昆仑拦不住也就由他们去了。跟他们一起离开供给站的还有十来个弟兄,用宝七的话说:“这些都属牲口的,闲着也是闲着。”   原以为离山外不远了,但从供给站走到野人山跟列多的分界峡谷还是用了十几天时间。   一座钢索吊桥自峡谷上凌空飞渡,一队人在桥头停住。桥面新竹铺就,显然是为了救助远征军新建。举目远眺,桥那头的山势逐渐低缓,与苍黄平原相接。只要走过索桥,就算真正走出野人山了。   瞧大伙都有些发愣,费卯催促:“走吧——舍不得这儿还是怎么着?”   宝七望一眼野人山,再望一眼神情黯然的弟兄们,叹口气说:“走吧……”   “放我下来。”担架上郭小芳用力扭转身往回看。   郭小芳面朝野人山一动不动地站着,站出了泪水,站出了悲伤。   群山浩瀚,林涛翻滚,丛林深处那些呜呜咽咽的声响就像无数亡灵的号哭。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郭小芳轻轻地唱。   歌声传出很远,传向丛林的深处,亦穿透岁月的烟尘,让那些魂灵得到安宁,让中华的子孙永远铭记。   一队衣裳褴褛、瘦骨嶙峋的人踽踽走进了列多小镇,瞧着像一群鬼。房舍、商铺、尘土飞扬的街道、围观跟随的人群……他们又回到了人间。   早有几个印度小孩儿尖叫着跑去收容站报信,不一会儿一辆美式吉普自街那头疾驰而来。车开得很野,强劲的引擎轰鸣和车后的滚滚黄尘倏忽而至。车到跟前几米才一脚急刹,轮胎抱死,尖叫着在地面磨出青烟。   宝七正走在队伍前面,骇得一下蹿到路边,拍着胸口骂:“信了你的邪!你是开汽车还是开飞机噻?”   呛人的黄尘湮没了众人。一个高大的美军跳下车走上来,满脸胡茬,手里捏个扁酒壶,一把口径大得吓人的手枪松垮垮地挂在右胯。众人都看清了那人袖标上的星条旗徽记。一队人都望向费卯,他们里面就他会几句洋泾浜的英语。   费卯瞥一眼那人的袖标,是个美军军士长,算不上军官,自己好歹还是个少尉。费卯清清嗓子,用英语居高临下地说道:“我们是刚走出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叫你的长官来与我对话。”   军士长举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跟喝水一样。   “哪学的英语?一股高梁花味儿。”   从军士长嘴里说出来的居然是地道的北平官话!费卯的嘴合不上了,一队人也都懵了。这家伙是老外吗?   宝七捅捅费卯,半认真半调侃地问他:“跟大伙说说,哪学的英语?”   “大爷的,这都听出来了……”费卯咽一口唾沫,“教我们英语的老师陕西乡下来的,说中国话都一股高梁花味儿。”   “这美国哥们儿神了嘿!”宝七用费卯的北平口音惊叹,学得惟妙惟肖,他的口技手艺还没丢。   军士长喷着酒气问:“你们里面谁是军官?”   大伙的目光都集中在费卯身上。他们是在供给站混熟的,之前互相不认识,费卯的少尉身份是他自己说的,但他们对这来路不明的军官身份都表示怀疑。费卯身上哪一处也不像是个军官。   “本人是中国国民革命军少尉!”费卯把单薄的胸脯挺高,努力想拔出几分军姿。用他之后的话说:这叫国格!国军弟兄就是再丢人,也不能在盟军面前丢人。   费卯身上别说是军衔符号,连一套士兵装都烂成了布条,军士长斜睨着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态度。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远征 第七章(2) “让你们失望了,收容站里我最大,没有军官。”军士长自顾自跳上了车,开车前还不忘灌口酒,“往前走四百米右转——欢迎回家——”   吉普车扬长而去,费卯嘟囔一句:“大爷的,弄个酒鬼来管咱们……”   往前走四百米,右转进了扇大门。四排木舍围出一个操场,几十个热气腾腾的汽油桶在操场上排得井然有序,每个油桶边一个案子,活像个屠宰场。   两个大胡子印度兵关上大门,一大群尾随看热闹的印度人被隔在外面。   “列队报数——”   东向木舍的柱廊里传出军士长的声音。一伙人目光踅摸了好一阵儿,才在栏杆后面找着人。军士长靠坐在地上,酒壶放在手边。   宝七摇摇头,叹息道:“我真是信了他的邪,美军也有丘八……”   一队人歪歪扭扭列成一个长队,报下来总共26个,印度兵唰唰地记了。   “我叫卡尔?杜克——”军士长舒服地叉开腿,“很明显,是个该死的美国佬儿。官长叫我杜克军士长,美国朋友叫我卡尔,中国朋友叫我老卡。欢迎来到列多收容站,欢迎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光衣服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尽情享受家的温暖吧——”   大胡子印度兵严肃地用英语喊叫:“全部脱光衣服!”   没有一个人动,一队人好像没听明白。   “叫我们做么斯?”宝七看着费卯。   费卯用下巴指下那些油桶:“请咱们脱衣服洗澡。”   “长官。”说话的是岳昆仑,“队伍里有女人。”   杜克这才注意到郭小芳。混杂在一群男人里的郭小芳确实不像个女人,在供给站的时候医官帮她绞了短发,不然那一头虱子没法弄。   “女人去那边。”杜克指着场地边一个有墙没顶的隔间。   一副震撼的景象,一队男人赤裸裸地站着,双手捂住裆部,每人都瘦骨嶙峋、伤痕累累。   几个印度兵上前,嗤嗤地往他们身上喷消毒水,脑袋也不放过,一伙人给呛得呲牙咧嘴。消完毒就是洗澡,那些装满热水的汽油桶就是给他们准备的。这个流程除了花子活像受刑,其他人都很享受。打了肥皂搓干净,每人都感觉像是轻了几斤。澡是洗了,衣服却被收了,一群赤条条的男人被赶进屋,轮流接受检查治疗登记刨光头。从牙齿到脚趾,能检查的地方一处没落,一伙人都怀疑一会儿是不是就该上案板了。冗长繁琐的程序走完,这才给衣服穿,不是他们原来的那堆烂布,是一套崭新的黄咔叽军装,外加一双长筒皮鞋和一顶钢盔。   从屋里出来,已经是黄昏,一伙人互相打量,都觉得脱胎换骨。   “么斯给咱们英国佬的军装?”宝七敲敲花子头上的平檐钢盔,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过膝短裤。在缅甸的英军就是这样穿的。   “宝爷还真不是好糊弄的。”费卯心情不错,“瞧见没有?这破钢盔,英国佬儿的MK-2型,落伍货,不管是避弹性还是舒适性跟老美的M-1钢盔都没法比。最重要的是,他妈的太丑,扣脑门上跟个土鳖没两样!”   “俺觉得挺好。”大个儿爱惜地抚摩身上的一套新行头,“俺要能穿上这套回家,全村的人都得羡慕俺。”   “瞧你那点儿出息……”费卯摇摇头,手摸上空瘪的肚子,“皮也烫了毛也刮了,还不给吃的?”   “有活人就出口气!弄点吃食来!”青狼吼得极有气势,像是个走进饭馆的暴发户。   杜克从一间屋里转出来,脚步踉跄,眼睛迷蒙得没有焦点,显然是有几分醉了。杜克用手里的步枪指下对面的一排房舍:“那边是餐厅和宿舍,祝各位用餐愉快,晚安。”说完转身要走。 远征 第七章(3) “长官。”岳昆仑喊住杜克,“那是我的枪。”   一伙人里只有岳昆仑和青狼还有枪,刚才脱衣服的时候一起放下的。   杜克把手里的春田步枪向岳昆仑扬一下:“你的?”   岳昆仑点下头。杜克利索地一带枪栓,枪口一下指向岳昆仑,看麻利的动作就知道是个射击好手。众人惊愕,岳昆仑却依然平静,目光直视枪口。   杜克枪口一转,食指稳定地一扣,四百米开外的一个灯泡应声而爆。还没有亮灯,黄昏时候的视线远不如白天,没有预瞄,用的还是站姿。杜克的枪法绝对算得上神射手级别。   杜克放低枪管,看着岳昆仑说:“ M1903加装六倍瞄准镜,完美的杀人利器。你改的?”   岳昆仑摇下头。   “你是狙击手?”   “……算是吧。”岳昆仑答得并不十分确定。一边的青狼怪异地看他一眼。   杜克眼里聚起了光,不自觉地摸摸胸前的一个金属徽章。这枚特等射手证章是他在一次任务中成功狙杀六名德军指挥官才获得的荣誉,但杜克的眼神很快又变黯了。在一次营救行动中,他失手误杀了战友,之后因为不配合心理治疗,最终情绪失控殴打上级。作为一个战斗英雄,他没有被送上军事法庭,却被从欧洲踢到了这里。   “你们可以走了。”杜克又举起步枪观瞄远处,并没有还给岳昆仑的意思。   岳昆仑眼看着杜克手里的枪,站着不肯走。   杜克盯着瞄准镜说:“收容站里不允许携带枪支武器,走的时候会还给你。”   去餐厅的路上,青狼问岳昆仑:“你是神枪手?”   岳昆仑不置可否,这个称谓和“狙击手”不一样,带了夸耀。他不是愿意夸耀自己的人,也觉得这没什么值得夸耀。   青狼瞧岳昆仑的眼神又闪出了那种好斗的狠劲。一干人打打闹闹进了餐厅。饭桌前已经坐了一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军装。那人站起来,转过身。大伙眼前一亮,都愣了。郭小芳是个美人!之前他们从没这样觉得。洗去了脏污和狼狈的郭小芳露出了靓丽的本色,同样的英式军服被她穿出了另一种好看。   被这样盯着看,郭小芳有些不好意思,笑一下说:“坐下吃饭吧……”   郭小芳一笑,所有人都觉得光线亮了一瞬。岳昆仑清晰地听见好几人咕咚咽了口唾沫。   岳昆仑看一眼郭小芳的脚,问:“你的伤……”   “刚才医官给换了药,说能下地了。”   郭小芳扯着岳昆仑在身边坐下,一干人也闹哄哄地坐下。和大伙想的不一样,饭菜居然是中餐加牛奶。供给站里米饭可以敞开吃,罐头却是稀罕物,更别提蔬菜了。看见这样一桌饭菜,个个两眼冒绿光,也难为郭小芳一直等着他们到了才开始吃。   这是一顿久违的饭菜,从进入野人山那天起,直到现在。所有人在高兴里吃出了悲伤,那些永远留在野人山中的兄弟姐妹……   日子一晃而过,在收容站转眼就待了半个多月。每天除了吃喝就是打闹睡觉,大伙脸上都有了血色,身体渐渐复原。人就是这样,吃喝不愁了,就开始愁别的,反正总有事愁。收容站天天大门紧闭,不能出去,也见不着人进来,一伙人无聊得抓心挠肺,变着花样打发时间。   十一月的天,午后的阳光还是白花花的刺眼,将操场炙烤出一片蒸腾的地气,将杜克的影子缩成一团。一堆人或站或蹲地聚在走廊的阴底,百无聊赖地看杜克围着操场跑步。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像是架永不疲倦的机器,要不是身上汗透的军服,一帮人真要怀疑他不是人了。跑的人像上了发条,看的人却昏昏欲睡。   花子打了个哈欠,又习惯性地在腋窝里搓搓,再把手凑到鼻尖嗅嗅。   “老卡真是蛮扎实,这都跑过二十公里了。”宝七蹲在地上,“每天不是跑步就是练操,玩了命的练,到底图个么斯噻?”   “不懂了吧——”费卯拍拍宝七的膀子,顺带把一粒鼻屎蹭在宝七身上,“这叫保持临战状态!都学着点儿——人家是不想烂在这儿,随时等着上战场呢。”   “老卡真是糟了料了,给安了这么个差事……”宝七摇头感叹。   费卯挖苦道:“宝七,你也真是糟了料了,你应该去当盟军总司令。”   宝七回敬道:“老子要真是盟军总司令,第一个命令就是枪毙了你。”   “别介,”费卯撅着嘴往宝七嘴上凑,“那时候你就是我大爷,我先巴结巴结你!”   宝七恶心得一下跳开,花子和大个儿使劲拖住他,让费卯上去亲。   一伙人正胡闹,杜克进了屋,一会儿又转出来,手里提着那杆春田步枪。枪显然是保养过了,亮着幽幽的油光。   “你——过来。”   一伙人停住打闹。杜克的手指着岳昆仑。   岳昆仑还没走到,杜克一抛枪,岳昆仑啪地接住。   “打一枪。”杜克的神情语气不容违抗。   不单是杜克,宝七一伙人也很期待,尤其是青狼,他们从没见岳昆仑用过那杆枪,带瞄准镜的枪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岳昆仑就那样默站,没有一点儿举枪射击的意思。   “这是命令!”杜克一声怒喝。他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他酗酒、每天超负荷地训练,就是为了压制情绪。焦躁易怒是一个狙击手的大忌,自己也许再不适合当一名狙击手。   “为谁而开枪?”岳昆仑抬起头,直视杜克的眼睛。   杜克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那双犀利的黑眸既锋寒刺骨又饱含深情,平静与死亡,无情与悲伤,种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混杂其中。杜克仿佛看见这双眼睛深处那颗冰火交融、爱恨交织的灵魂。这是一个真正经历过黑暗与杀戮的人,这是一个真正懂得战争残酷的人。杜克瞬间懂得了这个中国士兵,就像懂得自己一样。   “你每次开枪都要足够的理由吗?”杜克问。   “是。我不会为表演而开枪。”   杜克出拳快而有力。岳昆仑左脸中拳,人一下被砸翻在地。宝七一伙人都愣了。   杜克咧咧嘴笑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岳昆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长官要没有其它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岳昆仑提着枪走下走廊,慢慢穿过操场。那个孤独的背影让杜克想起了从前,他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远征 第八章(1) 曙光一点点儿侵蚀黑暗,屋里逐渐明亮。一缕阳光斜穿过窗户,落在一张困惑悲伤的脸上。   阳光刺痛了眼睛。杜克眼皮动下,慢慢醒转。   目光晃动模糊,桌面上倒着一个威士忌空瓶、半杯残酒、一个骆驼烟壳、一张相片、一支点45口径的勃郎宁手枪,枪边上散落一个弹匣和一些毫米的手枪子弹。   杜克坐直了身子,脑袋无力地靠上椅背,眯起眼望着窗外。天又亮了,又是该死的一天。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的,他喝了一夜的酒,头疼得像要裂开。   杜克抓过桌上的烟壳。烟壳是空的,他愤怒地把烟壳揉成一团,用力摔向窗户。烟壳被玻璃弹回到桌面,滚到酒杯边停住。杜克抓过酒杯,把半杯残酒一下灌进嘴里。烈酒如刀,顺着食道流进胃里。这种快意的疼痛没能让他舒服点儿,他眼前又出现了瞄准镜,是透过瞄准镜观瞄的景象,他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每次他把右眼贴近瞄准镜,世界便只剩下自己——十字线架上一个戴德式钢盔的头颅,那人长着一双德国佬的灰眼珠。如果仅是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开枪,但那人正用一杆98K狙击枪瞄准,枪管指的方向是他此次任务的营救目标。没有时间迟疑,他扣下了扳机。撞针被释放,清脆地击上子弹底火。他身子还稳定保持着开枪前的姿势,就像他没有开枪,只有这样,弹道才不会在子弹射出枪管前发生偏移。那个头颅在镜头里爆开,鲜血和脑浆四散飞溅,无可挽回。就是这一幕,永远地烙在了杜克的心里,不能忘怀,恍如噩梦。他射杀的不是敌人,是一名美国大兵。   杜克突然伸手抓起了手枪,一手熟练地压进弹匣。枪机喀嚓一拉,子弹顶上了火。杜克把枪管猛然塞进嘴里,自杀的冲动突如其来,只要扣下扳机,毫米的大口径子弹顷刻会把他的后脑勺轰得粉碎,不会有一分活着的可能。   杜克的目光触上了桌上的相片,相片里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枪管慢慢从嘴里拿出来,杜克的两个手肘无力地撑上桌面,十指用力地揪起头发。家人在等着他回去,他没有勇气抛弃他们。杜克在哭,身子抑制不住地抖动,胸腔里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一头独狼的呜咽。他厌倦战争,他痛恨战争,但他无力摆脱。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屋外响起了车声和清脆的喇叭声,是送那批中国兵去火车站的车,他们今天就要被送去兰姆伽。杜克把枪插回腰上,双手用力地擦擦眼睛,又起身用水冲了脸。男人的软弱从来都只留给自己。   岳昆仑一伙兵站在卡车上,目光齐刷刷地望着车下的杜克。对这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们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漠视。   杜克抬头看着岳昆仑,说:“但愿有机会看见你开枪。”   岳昆仑没有回答,只是把右手举到额前,向杜克行了个军礼。   杜克也缓缓把右手举到额前,目视着卡车远去,在漫天的黄尘中渐渐消失成一点。   “士兵,我相信你是名优秀的狙击手……”杜克自言自语。   车轮“咣当咣当”地撞击着铁轨,声音执拗单调。车厢里一片昏黑,铁门拉开一尺缝隙,天光直切进来,晃亮十几张木讷的脸庞。岳昆仑坐在门边,望着野人山苍黑的山脊在荒原的尽头越退越远。风呼呼地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岳昆仑一动不动。到底是野人山远离了他还是他远离了野人山?岳昆仑感觉很恍惚。那些战友和自己的心,永远也走不出那片黑暗。 远征 第八章(2) “我们还会回来吗?”郭小芳蜷在角落里轻轻地问。   “会的。”岳昆仑的回答和他的眼神一样坚定。   第二天清晨,岳昆仑在郭小芳的推搡里醒来,发现“咣咣”的声频放缓了,火车在减速。   “就要到兰姆伽了!”郭小芳惊喜喊叫。   打开铁门望出去——满目荒凉,都是起伏的山谷和干旱的河滩。   “这是么斯鬼地方噻?!”宝七显然很失望,他想象中的兰姆伽就算不是青山绿水,那也不能荒得这模样。   “宝爷,您就省省吧!”费卯含口水仰起头咕嘟咕嘟地漱口,放下头又咕咚咽下去,“兰姆伽,位于印度东北部的比哈尔省,夹在喜马拉雅山脉和恒河中间。因为地处荒僻、不易逃脱,一战时英国佬在这里建了战俘营关押两万意大利战俘,现在改吧改吧丢给史迪威,既不得罪美国人,又能防着驻印军深入印度。真他妈够精的!”   “这些孙子,在缅甸就该让他们都死球了,救他们个屁啊!”花子一脸便秘的表情。   “不容易啊,连花子都有自尊了。”费卯摸着花子的头,那神情姿态,跟摸狗头没两样。   火车喘息着停住。一伙人迫不及待地跳上站台,活动着身子四下张望。这趟火车是货车,除他们一拨落伍兵,其它车厢装的全是军用物资。上去卸货的兵全和他们穿一样的军装,就是肤色五花八门。黄、棕、白不稀罕,他们全都见过,可黑人把他们震住了。一个个满脸惊愕,看得目不转睛。   “造业啊……黑成这样,挖煤的也没这么黑噻。”宝七表示出极度的同情,他不缺的就是同情心。   “是不是从来不洗澡才黑成这样?”花子用他有限的智商分析。   费卯用力抽一下他后脑勺,“你个臭不要脸的也不洗澡,啥时候黑出这水平了?”   一伙人正不知道往哪去。一个年轻的中国军官走过来,微笑着问:“请问,你们是不是刚从列多过来?”   来人佩国军中尉衔,一张清朗的脸上透着儒雅,裤缝笔挺,皮鞋黑亮,和他们显然不是一类人,一看就是那种没打过仗吃过苦,但绝对不会影响升迁的文职军官。   “是的——”费卯怪声怪气地答应。他自己也分不清对这类军官是妒忌还是反感,只是本能的抵触。   “你们辛苦了!”军官突然一个立正,啪地向他们敬了个有力的军礼,那尊敬的神情,就好像面对的不是从缅甸溃败下来的落伍兵,而是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在下黄任羽,中国驻印军中尉参谋,奉命前来迎接各位前往兰姆伽营地!”   一伙人都有些愕然,在以往的经验里,还从来没有一个长官会这样对待士兵,除非一种情况,就是拿大头兵开涮。他们都吃不大准。   这时候一个白人军官拿着个文件夹走过来,戏谑地向黄任羽喊:“嗨,密斯黄!”   “抱歉,有点儿物资交接的手续要办。麻烦稍等我一会儿。”   黄任羽礼貌地道完歉,转身接过白人军官手里的文件夹,从上兜掏出一支钢笔签字。   俩人用英语交谈,语速飞快。费卯在边上听得瞠目结舌,这个中尉哪是在说外语,整个跟说母语没什么两样。   白人军官走了,黄任羽回转身,歉意地笑笑,“这里离营区有四五华里,没申请到吉普车,只能委屈各位健儿坐货运卡车了。”   “健儿……”大个儿摸摸头,问费卯,“是啥意思?”   “丫挺的!”费卯压着声音骂,“跟咱们酸文倒醋呢。”   “长官。我们能走着去不?”宝七坐火车坐得浑身僵硬,想走走道,顺便也看看兰姆伽。 远征 第八章(3) “惭愧,千万别这样叫我。我这个‘长官’跟你们比还是个新兵蛋子,听着跟骂我一样。   “要不我们也叫你‘密斯黄’?”费卯一句玩笑话,‘密斯黄’后来就成了A排对黄任羽的专用称呼。   黄任羽用力拍下宝七的膀子:“走,步行去营区。”   柏油路宽阔整洁,宝七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两脚踢着正步,嘴里“一二一”地喊个不停。一队人心情都感轻快,一路所见所闻叫人振奋——路上军车川流不息,满载着物资或是荷枪的军人,很多车在他们身边停过,司机和士兵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无数森严盘列的营房和一排排的电线杆一起延绵向荒原深处,一切都显得忙碌而大有作为。   “嘿!你们看!”花子兴奋地指路边。   三五个站在路边的印度女人正向他们招手,一块白布从肩头斜缠下来,虽是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却裹出了一身凹凸,个个肥臀细腰,胸部坚挺。别说是花子、宝七和大个儿看得两眼发直,就连成天铁着张脸的青狼也多瞥了两眼。郭小芳偷偷看一眼岳昆仑和费卯,只有他俩目不斜视。岳昆仑不看是因为没兴趣,费卯不看是源自他从小受旧式教育养成的骄傲,这是唯一剩下支撑他灵魂的东西。   几个印度女人放肆地向这边笑喊:“巧克拉——洞姆嘎憨茄河格?”眼里都是挑逗。   “这几个印度娘们儿跟咱们说啥?”花子询望着费卯。   费卯牙缝里逼出俩字儿:“滚蛋!”   花子讪讪地回过头,还是不甘心,又问黄任羽:“密斯黄,你懂印度话不?”   黄任羽笑着回答:“她们说:‘男人,你到哪儿去。’”   “嘿——”花子兴奋得抓耳挠腮,“印度娘们儿还真他娘的风骚!”   “不,印度妇女虽然个性热情奔放,但在守节方面和中国女人是一样的。”黄任羽说。   “那她们么斯这样?”宝七忍不住插嘴问。   “她们……是做那种生意的。”黄任羽有些说不出口,“不要接触她们,会被处分。”   不用明说大家都能听明白,是做皮肉生意的。   “这地方荒得兔子都不拉屎,还会有这个?”宝七很意外。   “驻印军来后,营区需要劳工,一些印民就陆续迁来,靠给驻印军打零工养家糊口。他们都是阿丘得,很穷,也是被生活所逼……”黄任羽脸上流露出同情与忧伤,他想到的是国内那些受苦受难的同胞,他们正承受着战火和灾荒,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岳昆仑一直默默地听着,此时也禁不住问:“阿丘得是什么意思?”   黄任羽解释道:“印度教的种姓制度把人分作等级,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婆罗门社会地位最高,从事文化教育和祭祀;刹帝利为第二种姓,从事行政管理和打仗;吠舍是第三种姓,经营商业贸易;第四种姓是首陀罗,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被高种姓当作奴隶来用。四大种姓之外,还有很多印度人,他们连成为首陀罗的资格都没有。这些人被称做‘阿丘得’,意思是不可接触的贱民,被认为是不洁的,谁要是接触了他们,谁便会受到玷污。”   “印度比中国还要黑暗!这些不公正的阶级制度都该摧毁!”郭小芳气愤难平。   黄任羽叹口气。改变一个社会的阶级制度需要开天辟地的力量,甚至是政权的更迭,这就要发起内战,会死很多的人。一伙人都不再说话,那几个印度女人让他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国内那些流离失所的同胞。 远征 第八章(4) 一伙人跟着黄任羽进了一幢营房。登记完各自原先所属单位,黄任羽喊进来几个兵,要送他们回各自的单位。这些人里除了岳昆仑,不是新编22师的就是第5军直属部队的,都能在兰姆伽基地找到各自的单位归队。从在野人山供给站认识一直到现在,一伙人都在一起,现在说分开就要分开了。大伙嘴里不说,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密斯黄,他怎么办?”宝七指的是岳昆仑。   “放心吧,会得到妥善安排。”黄任羽说。   郭小芳不舍地望着岳昆仑,眼里有了泪光。   “还会见面的。”岳昆仑安慰说。   “为啥一定要回原先的部队?”青狼把背包丢到地上,“我连队的人死得就剩我一个,回团里也是重编,就不能把我们编在一块儿?”   “说得是噻!”宝七也叫起来,“做么斯要分开?密斯黄想想办法,把我们弟兄编在一起。”   “这个……”黄任羽有些为难,这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事。   “长官,帮帮忙。”   “长官,求你了还不行,要不我给您磕个头!”   大个儿和花子也跟着吵吵。   “不准喧哗!”一个中年美国军官出现在门口,面容阴鸷,佩美军中校军衔。   黄任羽向中校敬个礼。   中校走进来,既傲慢又轻蔑地扫众人一眼,用英语问:“怎么回事?”   黄任羽一挺身子,大声用英语回答:“报告扎姆中校,他们是从野人山出来的中国远征军士兵,希望能整编在一个连队。”   “胡闹!命令他们马上回到各自的连队。”   “可是……他们原来的连队成员大部分都牺牲了。”黄任羽是想帮他们说话。   “那就命令他们回营部,如果一营人都死光了就回团部!”扎姆对黄任羽的顶撞很恼火,他骨子里就瞧不起中国人,而且从不掩饰,“你们中国军队就是一帮毫无纪律可言的乌合之众!士兵粗鄙怕死,长官自私贪婪!我不理解美国政府为什么要帮助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民族、一群肮脏的猪猡!你们就该亡国!就该被日本人屠杀和奴役!”   黄任羽气得嘴唇发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击,边上的费卯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老子操你个妈——”同时就朝扎姆扑过去。   边上的几人一下拉住费卯。攻击一个中校,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整不好要被枪毙。   “你想干什么?!”扎姆吼在往后退。   青狼臂力好,一双手铁一样箍住费卯。费卯两脚离地、张牙舞爪地往扎姆身前挣,两眼血红,脖子上青筋扭动。   “瘪犊子玩意还算有点儿血性,他说啥了?”青狼问。能把费卯都激成这样,那美国佬的话就不知道多毒了。   “他他妈侮辱中国人!他他妈说我们就该被小鬼子像猪一样屠宰,就该当亡国奴!”费卯失声痛哭。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一个中国人的自尊,已经放弃了报国的努力,那些深埋在灵魂深处的痛苦,那些用颓废和玩世不恭麻醉的惨败和失望,在这一刻全部都爆发了出来。   青狼手指扣上了扳机,一步步逼向了扎姆,一股二球楞劲扑面而来。   一群人都冷冷地盯着扎姆,那种无声的愤怒让扎姆悚然。   “不要做蠢事……”扎姆一步步往门外退。   黄任羽此时恢复了理智,忙挡在青狼前面。兰姆伽基地的美国军官本来就和中国将领不合,要发生了流血事件,不单是这几个中国士兵的事,整个美中合作反攻缅甸的计划都会受到影响。   “让开,不然连你一块儿整死。”青狼眼里杀机灼灼。   “你不能伤害他。”看似文弱的黄任羽此刻也显出了强硬的一面。   青狼哗地一扯枪栓,枪管还未完全抬起,被一人紧紧握住。   “杀自己人不算本事,要杀人杀鬼子去。”是岳昆仑。   就像两头雄狮狭路相逢,没有一方会主动示弱退缩,四道强悍的目光撞在一起,几乎要撞出火星。   正僵持间,门外传进一声怒喝:“都住手!”   众人望过去,一个身穿美军野战服的老人,瘦削的脸上架一副无框眼镜,一脸皱纹如刀砍斧凿。   黄任羽和扎姆一惊,同时挺身敬礼:“将军!”   来的人是中国驻印军最高指挥官史迪威,他到这边有点儿事,正好撞上这一幕。   史迪威在黄任羽面前站住,问:“什么事?”   史迪威的中国话带着广东口音。没来中国之前他以为学会了中国话,到了中国才发现自己学会的是广东话。这是中国和他开的第一个玩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中国的热爱。   黄任羽大声回答:“报告将军!他们是刚从野人山走出来的中国远征军士兵,不想被拆散,要求编在一起!”   “孩子们,”史迪威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缓缓滑过,眼神中饱含着歉意与悲伤,一切都过去了,你们到家了……”   这是一个将军对幸存士兵的愧疚,这是一个老人对孩子远归的深情。众人都离家已久,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乔大叔,他们,那么多的战友,都牺牲在野人山了——”郭小芳说着说着就哭了。   屋里一片沉默,满溢着感伤。   史迪威眼含泪光,将郭小芳轻轻揽进怀里:“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他们……”   郭小芳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史迪威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   “孩子……你坚强地活下来了,以后要更加坚强,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我向你保证,他们不会白死,日本人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要带领你们打回缅甸!”   郭小芳使劲地点头,尽力压抑哭声。   “扎姆中校。”史迪威放开郭小芳转向扎姆,神情变得威严,“不能理解战士之间那种生死与共的感情的军官,就不配当一名军官。我命令你,先把他们安排在新兵训练处,等训练考核完毕再作安排。”   “是!”扎姆敬完礼又犹疑地问:“将军,女兵怎么安置……?”   “孩子,”史迪威转向郭小芳,“你原来在哪个单位?是什么兵种?”   郭小芳擦干眼泪:“我叫郭小芳,原来是新编22师文工队的宣传员。”   史迪威点点头:“驻印军总指挥部也成立了文工队,你愿意去那吗?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们的。”   郭小芳看着岳昆仑他们。她心里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他们一起被编进战斗单位。   “谢谢乔大叔。”郭小芳答。   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远征 第九章(1) 与兰姆伽基地的规矩比起来,他们之前那些当兵的经历都不叫当兵,这里的一切严格得一丝不苟,对每一个细节的要求近乎吹毛求疵。就拿内务来说——铺位的摆放用线拉过;折成豆腐块的毛毯用卡尺检查;床头柜上只允许摆配发的瓷缸,而且得在同一个位置;毛巾悬挂要整齐划一;地板和窗户必须每天擦洗,玻璃要用白手套摸过没丝毫灰尘才算过关……对宝七这些从国军队伍里混出来的老兵油子来说,这些要求就像是对他们的折磨。跟那些从国内空运到兰姆伽的学生兵相比,这一帮人就是帮烂人,烂泥扶不上墙。除了岳昆仑和青狼,几个人依然我行我素,拿费卯的话说:“爱谁谁吧,大不了遣返回国。瞧不上爷们儿,爷还不伺候了。”   宝七、费卯、大个儿、花子四个人坐在一张铺上打牌,青狼远远坐着擦枪,岳昆仑闷声不响地收拾内务,擦桌椅擦铺位擦窗户擦地板。   “岳大爷,您老就省省吧,再拾掇那个狗日的扎姆也不会说咱一句好。”费卯看着牌大声说。   岳昆仑不吱声,还是不停。   经过青狼身边,青狼吹吹枪膛,说:“要帮忙就吱声。”   岳昆仑看一眼青狼手里的枪,中正式步枪,得空就擦,好像那枪就是他的命。   岳昆仑正要走开,青狼说:“坐下唠唠。”   “听说你以前是猎户。”青狼说。   “是。”岳昆仑说。   “我家也是,长白山的猎户,打祖爷爷那辈起就干这个。”   “怎么会离家来关内的?”   “家……”青狼不以为然的笑里却藏着苦涩,“哪还有家。东北沦陷后我爹带着屯里人打游击,叫鬼子给包了。除了我,全屯的人都死了,连人带房子,鬼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岳昆仑沉默一下,安慰说:“早晚能打回去。”   “但愿吧……”青狼长叹口气,“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见着。跟着瘪犊子国军打一场败一场,现在也没别的念想,就是盼着多上几次战场,杀一个鬼子够本,杀两个就饶着一个。”   “不能全这样想。那么多死去的弟兄还等着咱们给他们报仇,咱们得想法子活着。该讨的债,一分一厘都得讨回来。”   青狼拍拍岳昆仑的膀子:“你比我想得深看得远。战场上活着比死更难,是得活着,好好活着!”   这时候两个执勤宪兵小跑进来,啪地一个立正转身,逼出一声膛音:“立正——”   这是有长官来了。岳昆仑和青狼站起来,那四个打牌的活宝也来不及藏牌,光着脚丫卷着裤管就杵到了铺位前边。   扎姆背着手在一个个或挺立或狼狈的身形前面走过,一双阴鸷的眼睛里充满厌恶与轻蔑。这些人来新兵训练处已经一周,却丝毫没有改变之前的兵痞习性。这样的队伍怎么可能打胜仗!扎姆把缅甸战场的失败全部归咎在中国士兵的素质身上,他搞不懂史迪威为什么会如此尊重和亲近他们。扎姆没有喊稍息,他要他们就那样站着。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教官!”扎姆说的是中文,虽然怪音怪调,大伙还是听得懂,“你们别想在我手底蒙混过关,你们是一群比外面那些新兵菜鸟更叫我恶心的兵痞!你们最好放老实点儿,忘掉你们的老兵身份,藏起你们原来的那一套!别让我抓到一点错误,完成每一项训练和考核,不然我保准把你们这些臭虫一只只踢出驻印军,这也许也是你们想要的。你们这些臭虫回答我——Yes or no?!”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九章(2) 面对扎姆疯狂的质问,大伙面面相觑。   费卯猛地一踱脚,吼出一身膛音:“是——长官!”   “Yes or no?!”扎姆的口水溅到了其他人脸上。   “是!长官——”其他人跟着费卯齐声应答。   “发给这些臭虫武器!”扎姆右手用力一劈。   一杆杆步枪递到各人手上,枪托木纹光滑清晰,枪膛和枪管闪着幽幽的烤蓝,都是新枪。岳昆仑认出是大八粒,三排在遮放收容站抢的就是这种枪,八发桥夹装弹,射击间歇不用拉栓,比中正步枪不知道强了多少。   “这是M1式加兰德步枪,美军最好的步枪。你们这些臭虫最好用你们的表现,来证明你们配得起这样的杀人利器!”对供给中国驻印军美式装备,扎姆很不甘愿。   “长官。”发出声音的是岳昆仑。   扎姆的目光盯向岳昆仑:“我警告你,以后不准打断我的话,每次要说话之前,必须在长官前面加上‘报告’两个字!”   “报告长官,我有枪,不需要再给我发枪。”那杆加装了瞄准镜的春田步枪就靠在岳昆仑腿边。   扎姆走过去拿起来,喀嚓拉开弹仓往下一抖,五发黄澄澄的毫米步枪弹叮当落地。   “交出你所有的子弹。”扎姆紧盯着岳昆仑的眼睛。在实弹射击训练之前,任何参加训练的士兵都不允许接触到子弹。   岳昆仑想一下,还是把那根沉甸甸的棉布弹带交给了边上的宪兵。这些子弹他从进野人山起就带着,每一颗都仔细刮过弹头,一直带到了现在。   扎姆把枪抛给宪兵,盯着岳昆仑说:“小子,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兵种,受过什么训练。到了这里,一切都要照我的规矩来,你就是拉屎,也得在我规定的时间里拉完。你,还有那只臭虫,”扎姆指向青狼,“你们原来的枪支被没收了。”   青狼倒没什么,用杆中正式旧枪换杆加兰德新枪,这账谁都会算;岳昆仑却不愿意了,这杆春田步枪对他有特殊的意义——段剑锋、马立成还有三排的那些弟兄,他们似乎都还没有死,都在一直陪着他,看着他,等着他,等着他用这杆枪替他们报仇,替他们完成未了的心愿。   “报告长官,子弹我可以全部上交,请把枪还给我。”   “你这堆狗屎刚才说什么?!”扎姆的嘴几乎贴上了岳昆仑的脸。   “报告长官,请把枪还给我!”岳昆仑挺胸一吼。   扎姆紧咬着牙,死死盯住岳昆仑的眼睛。屋里一片死寂。   “我给你一个机会,收回你刚才的话。”扎姆目光阴冷。   “报告长官,请把枪还给我!”岳昆仑执拗到近乎固执,大伙都开始替他担心了。   “我承认你是个够胆的小子,但你要为你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扎姆转向其他人,“现在我就给你们这些臭虫上第一堂课。军人第一准则——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有愚蠢到拿顶撞长官来出风头的,他就是你们的例子!”   扎姆向宪兵一挥手,“带走,关一周禁闭!”   “报告长官!我有话要说!”宝七喊。   “有想和他一起进禁闭室的,就说下去。”扎姆说。   宝七闭上了嘴,他知道关禁闭的滋味,那种分不清白天夜晚的漆黑和孤独,能叫人发疯。   严厉到残酷的训练开始了,跟兰姆伽基地的训练相比,原来在国内的那些训练都不叫训练。对宝七他们来说,苦点儿累点儿都不算什么,他们是苦过来的人,但他们受不了美国人的管束,更受不了扎姆疯子一样的辱骂和刁难。扎姆就代表了美国人,代表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吊儿郎当,他们油滑消极,他们认为努力训练就是讨扎姆和美国人的好,他们是不屑这样做的,他们甚至以训练不达标为荣。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九章(3) 铁门咣当一声打开,泻进的光线刺痛了眼睛。   “出来,你可以回去了。”一个宪兵在门口喊。   岳昆仑慢慢走出禁闭室,眯着眼望向天空。蓝天辽阔,风飕飕地吹,吹进衣领,吹入胸怀。自由的感觉真好。   岳昆仑被直接带去了靶场。排枪声此起彼伏,宝七一伙人正进行实弹射击训练,和一些学生模样的新兵一起,不少美国军官在边上看。扎姆冷冷地扫了岳昆仑一眼,没有叫他归队。岳昆仑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   一轮枪打完,听报靶兵报完结果,扎姆不感到意外。对这群中国兵痞,他从来就没抱过希望,糟糕的射击成绩,正好验证了他对这些人的看法。他已经不耐烦等到考核的那一天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轮整训,亲眼看着这群中国兵滚蛋。   “一堆垃圾。”扎姆低声诅咒一句,在记录簿上用力划了个大大的红叉。   “扎姆中校——”一个美国军官向这边喊,“听说你弄了把斯普林菲尔德狙击步枪?”   美国军官说的斯普林菲尔德狙击步枪就是指M1903春田步枪的狙击型,加装的是倍光学瞄准镜。二战开始后美军的制式步枪是M1加兰德,春田狙击枪并不多见。   “比那个强多了,装的可是六倍瞄准镜——”扎姆得意地回答,丝毫不顾忌枪的主人就站在他身后。他量岳昆仑也听不懂英语。   “带来了吗?”那边的军官喊着问。   扎姆拿过勤务兵手上的春田步枪,举起来招下:“想玩玩就过来——”   枪在一群美国军官手里传递,对完美的改装无不赞叹。岳昆仑在后面两眼直盯着他的枪。   “怎么样?够不够胆赌一局?”扎姆从皮夹里抽出五美元。用射击成绩赌博和扎飞镖一样,是兰姆伽的美军常干的事。   军官们轮流用那杆春田狙击枪各打了一个弹夹,统计下来,扎姆的所得的环数最高。   扎姆大笑,不客气地将一把美钞扫到面前,就这样还嫌不过瘾,回头得意地向岳昆仑炫耀:“士兵,我用这杆枪打得如何?”   岳昆仑面无表情地吐出两字:“一般。”   扎姆一愣,岳昆仑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对自己的射击成绩向来自负。边上的一群美国军官马上发出一阵恶作剧的嘘声。   扎姆脸上挂不住了,他不能容许别人对他的轻蔑,更何况是他的士兵。   “难道你能打出比这更好的成绩?”   “是。”   一群美国军官发出了更大的嘘声。   扎姆恼羞成怒,盯着岳昆仑说:“我让你打一个弹夹。你要是赢了,这些美元都是你的;可你要输了,作为你藐视教官的惩罚,你要被再关一周禁闭,而且永远不要再想拿回你的枪。”   “我不要钱,”岳昆仑盯着扎姆手里的枪,“我只要我的枪。”   在众多同僚的注视下,扎姆已经是骑虎难下了:“OK!希望你的枪法配得上你的自信和狂妄。”   岳昆仑很慎重,自从和藤原山郎在野人山中对决之后,他对他将要开的每一枪都很慎重。他没有用桌上散开的子弹,而是拆了一个新盒,挑出五发连号的子弹,又用刀仔细刮了一遍弹头。   岳昆仑的举动让扎姆紧张,他想自己也许真的是小看了这个中国士兵。围观的美国军官都睁大了眼睛,每一人都闭上了嘴。从岳昆仑挑子弹的举动里,他们已经判断出这个中国士兵绝不是普通的士兵,只有真正的狙击手才会对子弹这样慎重。连号子弹表明这些子弹是在同一天用同一批火药制成,这样在撞针击发子弹底火时,火药爆炸对子弹产生的推动力是相同的,在同样的环境和条件下,这些子弹的弹着点也会相同;用刀轻刮弹头是为了检查和消除弹头上的毛刺和疤痕,保证射击精度不受这些因素的影响。扎姆和一群美国军官懂得岳昆仑这些微小举动下的深意,宝七一伙人虽然不懂,也被岳昆仑的那种沉静和从容震慑。这一刻的岳昆仑充满魅力。   靶场上一片静谧,压子弹的声音清晰入耳。岳昆仑压得很慢,眼睛微眯,利用这点时间看过了观察塔上的旗帜和地气蒸腾形成的波纹。如果只是要击中四百米距离的靶心,只要不是超过六百米的远距离狙击,岳昆仑不用太过在意风向、风速和空气湿度,但他不是要打靶心,他是要打悬吊标靶的细绳。他要让扎姆和这些美国军官懂得尊重中国军人。   目光扫过观察塔的时候,岳昆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形。那人正站在玻璃后面,用望远镜望着这边。岳昆仑微微点一下头,他相信对方正在望远镜里看着自己。   杜克是在望远镜里看着岳昆仑,从岳昆仑拿起那杆春田狙击枪起,就一直看着。岳昆仑一伙人离开列多收容站不久,他就收到驻印军总指挥部发来的调令,他被调来了兰姆伽。史迪威没有忘记这个优秀的前海军陆战队军士长。   岳昆仑开枪的瞬间,杜克掐下了秒表。   连着五次击发,五块标靶应声而落,中间四次拉栓快得不可思议,好像他用的是一杆半自动步枪。   最后一声枪响传来,杜克松开了秒表——秒,平均秒击发一次,而且全中目标。杜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在秒里完成上膛、瞄准、击发,比自己在巅峰时期的成绩还要快,还要准。这结果既让他沮丧又让他兴奋。   岳昆仑已经放下枪好一会儿,现场却依然鸦雀无声。所有的美国军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刚才的那一幕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宝七一伙人嘴巴张着,看着岳昆仑就像看着神。   “长官,我可以归队了吗?”岳昆仑问。   扎姆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你输了这场打赌。”   扎姆话一出口,现场一片哗然。   “我信了你的邪!美国佬是么斯玩意造的噻!”宝七先跳了起来。   “扎姆中校,你不能让中国人说我们美国人不讲信用!”美国军官也叫了起来。   “你五枪脱靶,得的是零分。”扎姆向边上的宪兵一挥手,“下了他的枪,把他押回禁闭室!”   “谁敢动!”青狼一声大吼,一下挡在岳昆仑身前。   宝七几个人也呼地冲上去,把岳昆仑和宪兵隔开。   几名宪兵不敢动了,这些士兵的手里都握着加兰德步枪,枪里压的可是实弹。   “你们这是要哗变!”扎姆脸色愈发铁青。   “哗变你大爷!”费卯也豁出去了,“美国人不是喜欢讲正义吗?老子维护的就是他妈的正义!”   扎姆求助地望望身后的那些美国军官,一群美国军官正鄙夷地看着他,几个人向他伸出中指。   “扎姆——回家找你妈妈哭诉去吧——”   “扎姆——你应该去演小丑。”   “这堆狗屎!真丢美国人的脸!”   众人议论纷纷地散去。扎姆一个人站在靶场上,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远征 第十章(1) 回营房的路上,青狼对岳昆仑说:“枪打得不赖。”   岳昆仑说:“你应该也不赖,刚才故意的吧。”   青狼不置可否:“找机会咱俩比比。”   岳昆仑说:“也没啥好比的,各有各的强处。”   “我说岳大爷诶,你还叫不叫人活了!”费卯热情地箍上岳昆仑,“既有本事又虚怀若谷的那是圣人。我求求你,你就表现得牛掰点儿,哪怕装的也行,让咱们弟兄心里也平衡点儿。”   宝七插话说:“拐子,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这人蛮扎实。刚才露的那一手,把美国佬都给镇了,给国军弟兄挣足了面子,我宝七服你!”   花子挤上来,满脸讨好地对岳昆仑说:“老大,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你个贱人!”费卯抽花子脑袋一巴掌,“青狼还没死球哪,就换老大了?”   “嘿嘿——”花子笑得狡黠,“谁说不能认两个老大了。”   “丫挺的,你要当了小鬼子的俘虏,一准儿要认小鬼子当爹。”费卯笑骂。   “不可能!我花子绝对不会活着叫小鬼子捉了!”花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你就吹吧!”   进了宿舍,大伙还簇拥在岳昆仑身边说闹,太久没这么扬眉吐气了,也着实够他们兴奋一阵儿。正杂七杂八地说着,一个宪兵跑进来,问:“哪个是岳昆仑?”   岳昆仑站起来,“我是。”   “营区外面有人找你,说是你战友,你去证明下。”   岳昆仑带着疑惑上了宪兵的车,宝七几个也跟着去了。   兰姆伽基地太大,坐车到营区正门也花了二十来分钟。远远的岳昆仑就看见一群兵正围着一个人,那人坐地上,鸠衣百结,看着像个乞丐。   不等车停稳,岳昆仑一跃而下,扒开人群挤进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地上的人蓬首垢面,乱糟糟的胡须遮去了半张脸,两只脚掌严重溃烂,苍蝇围着乱飞。   “我是岳昆仑,你是……?”岳昆仑不敢认。   那人慢慢抬起头,死鱼一样的眼睛直愣愣的不会转珠。   “剃头佬!”岳昆仑惊喜交加。剃头佬果然没有死!剃头佬活着走到兰姆伽了!但这个“走”字很值得怀疑,他一双枯瘦的手掌上糊满了泥沙,他是用手“走”着来的!   剃头佬嘴角动动,冲岳昆仑挤出了一丝笑意,笑得无比难看。   岳昆仑一把将剃头佬抱了,死死地抱着,眼里泪光闪动:“你还活着……我知道你能活下来……”   “你个港都……”剃头佬虚弱地骂,“老子哪这么容易死,老子且活着……”   岳昆仑把剃头佬直接送去了野战医院,医生都认为剃头佬能活到现在是个奇迹。那天剃头佬自己也不知道被水冲出了多远,抱着一棵浮树死也不撒手,稀里糊涂被冲上了一个河滩,之后一直往西北方向走,走出了野人山走进了印度。只要有人的地方,剃头佬就能活着,他一路讨饭一路打听,言语不通,就拿身上的青天白日徽章给人家看,印度人明白他是要找中国军队。剃头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爬,气息奄奄地爬到了兰姆伽。卫兵问他原来的部队番号,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就记得岳昆仑,他说他要找岳昆仑,岳昆仑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弟兄。他相信岳昆仑一定活着到了这里。   剃头佬就这样在兰姆伽住下了,他说猫有九条命,可他剃头佬有十条命,阎王都怕收他。剃头佬的生命力确实顽强。刚到兰姆伽的时候,他就跟条浑身长满烂疮的癞皮狗似的,还染了疟疾,一双脚烂得快没法要了,人虚弱得就像一张草纸、一点火苗,手指一点就得破,吹口气就得灭。可没到三个月,这张纸又坚韧得像块铁皮,这点火又呼呼地烧了起来,烧得邪性,差点儿没把扎姆给弄死。这是1942年过年的事,是驻印军在兰姆伽过的第一个年。 远征 第十章(2) “一帮狗卵子……一帮瘪犊子……”   操场上青狼来回走得像头焦躁不安的困兽,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除了岳昆仑去野战医院了,从收容站一起出来的二十多个弟兄都在,或站或蹲或坐,一副听天由命的死狗样。   “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没收了你们!”青狼一下站住,指着一帮人骂,“让你们活着从缅甸爬到这,让你们没脸没皮地活着!你们不要脸老子还要呢,老子还想打回缅甸去,打回东北去!扎姆那瘪犊子玩意说你们是一帮臭虫,一帮烂人,我看还得加上一句,你们是一帮死不要脸的杂碎。中国大老爷们儿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我说那个东北糙爷们儿——”费卯开始还击,“别把自己择得这么干净,一口一个‘你们’。扎姆说的臭虫和烂人里也包括你,他说是要把咱们全部踢出驻印军,听清楚没?是‘全部’。”   “老子是被你们连累的!”青狼用力地挥下手,“好好训练你们会死啊?认识你们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我跟你们说,你们练不练我不管,我得留下,我得接着跟小鬼子干仗……”   “哎呦嘿,”费卯打断青狼的话,“说得跟个英雄似的。跟小鬼子干仗,你跟着我们伟大的国军干赢过吗?败了十次还是二十次?手都点不过来了吧?哪一次不是被小鬼子撵得没地儿躲。”   要比嘴损,青狼显然不及费卯,被噎在那干瞪眼。   “老大,我看就算了吧,练了有啥用?能混一天是一天。”花子早就放弃了。   宝七接着说:“口号喊得大,‘反攻缅甸,打回祖国’,鬼子又不是纸糊的。上次入缅么斯样?十万远征军入缅,多大的阵势,结果呢?只活了四万。这回靠第5军余下的八千人和那些新兵就能打赢了?塞上飞机送回国也好噻,么斯也比当炮灰强。   其他人也跟在后头七嘴八舌地说,都一个意思,放弃。   青狼唰唰几下就把上身脱光了,身板跟铁打似的,一身腱子肉亮着油光。   一帮人马上闭嘴了。这是一个信号,青狼每次要打架的时候就这样,应该说打人更准确。   “好!你们这帮王八犊子说得好——”青狼向他们翘着大拇指,“死在缅甸的那些弟兄都死的好啊,不然活活能让你们给气死。还打啥仗啊,把中国让给小鬼子不就得了!”青狼话音一落,离他最近的一个弟兄给他一拳砸趴了。   “都把卵蛋割了当二胰子吧!”青狼咣当又砸趴一个。   三十多人在往后退缩,都想离青狼远点儿,青狼那一声蛮力就不像个人。   “躲啥?怕啊?难怪鬼子一个班就能撵得国军一个连跑掉了魂。你们三十多个,老子一个,没种上啊?我是真心的替你们爹娘丢脸,怎么造出你们这帮孬货。”   一帮人不退了,互相看看,他们想试一试。   费卯捅捅大个儿,压着声音说:“一起上!”   大个儿回头看一眼,那眼神仿佛在问:“真要干?”   费卯那眼神太肯定了。   大个儿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嗷一声就扑上去了,费卯却没上。   青狼往旁边一闪,脚下使个绊。大个儿往前一个趔趄,青狼的双手同时猛砸上他的后背。大个儿轰隆倒地,就像倒了一座塔,砸起一片烟尘。   一帮蠢蠢欲动的人一下又被镇住了。   “上啊,继续飙。咋了?又怂了?”青狼挑衅地向一帮人伸出右手小指,左手一个个点过去,“你,你,还有你,一起上。”   青狼点的是费卯、宝七还有花子,神情语气极其轻蔑。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十章(3) 三人交换下眼神,费卯肯定,俩人迟疑。这回费卯先行冲锋陷阵了,宝七精,花子尿,他要不先冲两人都不会动手。   “面丫挺的!”费卯一冲俩人跟着扑上。   青狼前冲几步,借势迎面一脚蹬在费卯的肚子上,费卯在倒地之前人就蜷成了虾米;青狼踢中费卯的同时,宝七跳起来一拳砸在青狼的脸上,就像砸上了一块石头,青狼反手一巴掌就把他抽趴了;那边花子蹿上了青狼的脊背,双手箍住青狼脖子,狠狠一口咬在肩头上。青狼痛得一声嗥叫,两手一按花子的手臂一个大背胯,花子嗖地飞了出去。   眨眼的工夫,三个躺下一个站着。   青狼呲牙咧嘴地揉着肩头,嘴里骂:“飙乎乎的,狗托生啊!还有哪个瘪犊子不服?来,都来,一起上!”   迎面一片黑影扑过来,真的全部上了,青狼一下没反应过来。三十几人前仆后继,压沙包一样把他生生给埋了。   从这些人一动手,一群美国军官就在操场边看热闹了,此时爆发出一阵口哨声鼓掌声,亢奋的反应赛看橄榄球。   一堆人肉沙包静了片刻,众人都以为把青狼制服了。人堆底下突然爆出一声虎吼,一堆人哗地被顶翻,青狼生生蹿了起来。接下来的场景就跟李元霸挥锤入敌阵一般,青狼一对砂钵大的拳头一通猛砸,拳拳到肉。一帮人斗志全无,被打得鬼哭狼嚎。   一群美国军官大声鼓掌喝彩。   大获全胜的青狼说不清是得意还是难过,脸上青肿了几块,看身上横七竖八的抓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跟狗咬了一仗。   “一帮欠削的货,打小鬼子的时候不见你们这么齐心。”青狼拣起地上的衣服用力一抖搭上肩头,转身要走。   “等等。”一群美国军官里走出一人。   青狼站住,歪着头看过去,居然是杜克。   杜克站到青狼面前,身上一股酒气,表情似笑非笑:“我跟你打。”   “老卡,又喝多啦?要没啥事还喝你的酒去,要不跑操也成——”   青狼边说边已经走出了十来步,一块土坷砰地砸他后脑勺上。青狼一下站住,慢慢回转头,那眼神像要吃人。一帮人呆呆地望着杜克,他正不怀好意地瞄着青狼的脑袋,手上抛着第二块更大更硬的土坷,这块要砸上去,保准得叫医官。   “欠削的玩意儿……”青狼嘟囔着,居然调头走了。   青狼的反应让一帮弟兄更加意外,这实在和他一贯的蛮横相去甚远。大伙的表情既惊愕又失望,一场好戏没得看了。   杜克闭上左眼,用右眼瞄了瞄,右手用力一掷。   一帮人哄地一叹,既是提醒青狼也是赞叹杜克的准头。三十多米的距离,土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奔青狼后脑勺而去。这要是在战场上投手榴弹,能活活砸死鬼子。   青狼的反应极快,眼看就要砸上的一刹,手里的衣服反身一甩兜偏了土坷,在地上砸得四散飞溅。   青狼显然是暴怒了,撞向杜克的架势就像个奔腾的火车头,嘴里哇哇乱叫,身后腾起一溜烟尘。一帮人脸上兴奋与担心混杂,以他们对青狼战斗力的了解,老卡够呛了。   青狼转瞬逼近了杜克,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那家伙居然在冲自己笑,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自己是要冲上去用力嘴他一口。青狼决定要削他,狠狠地削!   接下来的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青狼粗壮的双臂还没挨上杜克,杜克自己先倒了。青狼哪还刹得住,干脆往下一扑,正好迎上杜克蹬起的双腿。然后青狼就从杜克身上飞了出去,巨大的惯性加上杜克的蹬力。 远征 第十章(4) 青狼像堵墙一样砸在地上,那声沉重的巨响让宝七一帮人都闭上了眼。那肯定很痛。   “起来,继续削我。”一双作战靴在面前来回走动,踢起的尘土呛得青狼直咳嗽。   青狼用力甩下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面前闪着无数的星星,杜克的脸虽然是重影,唇角的那丝笑却清清楚楚。   青狼感觉到了耻辱,嘴里啐出泥沙的同时又扑向了杜克。杜克灵巧地闪开,并没有还击,对手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他要的是一场公平的比赛。   杜克在围着他走圈,脚下交替轻跳,是为了让步伐灵活,也是为了让自己兴奋。如果说刚才只是轻敌,那现在青狼的神情姿态是全力以赴了。这是两个实力强悍的对手的对局,一群美国军官和宝七一帮人把两人围在中间。   青狼在跟着杜克转圈,俩人都在捕捉对手的破绽。   杜克右肩一动,一个刺拳飞速一吐,击在青狼眼眶上,力道看着不大,却足够对手的脑子震荡霎那。青狼一愣,杜克一套凌厉的组合拳接踵而至,一声声钝响节奏明快、力道凶猛。   青狼被打懵了,脑子里就像一团浆糊来回晃荡,美国军官和一帮弟兄的加油声和叫喊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青狼用双臂护住头,硬扛杜克这一轮的击打。杜克很诧异,在这样的击打下对手居然还没倒地,在他以外的比赛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青狼抗击打的能力简直就不像个人类,杜克必须喘口气,不然对手没倒他自己先脱力了。就在杜克攻势稍收的间歇,青狼开始反击了,先把头往下一低,用头骨最硬的地方硬顶了对手的一拳,这让杜克的手指差点儿没骨折。杜克痛得抱住右拳直跳,青狼一下扣住了他的双肩,用来进攻的还是脑袋,脑门大力磕上了杜克的眉骨。这下轮到杜克脑子不清醒了。在他丧失反应能力的霎那,青狼一声虎吼把他扛上了肩头,而后世界一阵飞速旋转,一声肉体摔上地面的声音。世界黑了。   “起来,继续挨削。”   一双英国佬儿的黑色野战皮靴在眼前来回走动,踢起的尘土呛得杜克直咳嗽。和刚才的一幕如出一辙,只是角色互换,杜克躺着青狼站着。   杜克浑身像是散了架,五脏六腑痛得错了位,却在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很久没这样痛快了。   “起来,别装龟孙!”   青狼一脚踢上杜克的屁股,那只脚还没落地,另一只脚已经被杜克剪住,身体失去重心倒地。   俩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来回扑腾,一片尘土弥漫。一帮人瞠目结舌,俩人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宝七摇头感叹:“到底狗打架还是人打架噻,两群狗咬架也弄不出这么大动静。”   “这是两条狗王。”花子接茬。   花子的插嘴永远不合时宜,加上这样一个叫人气结的比喻,费卯瞪着他的眼神足以说明愤怒。花子讪讪地闭上嘴。   地上的两条好汉已经分出了结果——青狼的手脚关节死死被杜克绞缠住,不能动弹;杜克手脚并用地扒在青狼背上,模样滑稽。   “松手!再绞手要断了!”青狼嗷嗷直叫,脖上青筋凸起。   “认不认输?”杜克喘着粗气问。   “认哪门子输?!老卡你玩的不地道,小孩子打架才用这个。你放我起来,咱俩打过!”   “输了就得服,这叫柔道。”   “你用小鬼子的玩意儿就更不地道了!人鬼子人长得阴,连打架也阴!啥瘪犊子柔道!”   杜克翻身站起,一手把青狼也拉起来,可那姿势还保持着警惕。   青狼抹一把脸上的血:“放心,不打啦——瘪犊子才使阴招。瞧不出来,老卡你还真行。”   杜克摸摸肿得老高的眉梢,捶捶青狼的胸口,转身一瘸一瘸地走了。   “嗳!就这样走啦——”青狼那神情还有点儿舍不得。   杜克向后挥挥手。一帮人都在那个背影里瞧出了落寞,还有些许说不清的伤感。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远征 第十一章(1) 一个月的时间浑浑噩噩就混过去了。   营区里一派喜庆,每个单位的门口都贴了春联和倒福。远离中国的游子,似乎更为看重传统的节日,这是与祖国连接的纽带,他们在时刻提醒着自己是中国人。新兵训练处是驻印军总指挥部的直属单位,指挥部组织大家会了餐,史迪威还亲自到场讲了话。吃完了年夜饭,大伙闹哄哄地散了,各回各的宿舍。   刚进门,剃头佬就一头扎进了床底,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副麻将和一副牌九。   “操!哪弄的?”费卯眼睛也在发光。   “问得多新鲜,我还能屙出来。跟刚从国内来的学生兵买的。”   剃头佬把东西哗地倒在一张铺上:“都把钱掏出来,今晚谁都得来,一个都不许跑!憋死老子了——”   剃头佬拿起一张牌用手指在底部一捻,大喝一声:“发财!”牌啪地拍到铺上,果然是一张发财。一班人的赌瘾都叫剃头佬勾上来了,个个拼床铺拖板凳,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   “条例不让耍钱。”岳昆仑在一边提醒。   剃头佬横岳昆仑一眼,一边啪啪地码牌:“你这人就是个死心眼。平日不让也就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过年!天皇老子也得歇一天。你,还有你,”剃头佬踢花子一脚,“拿毯子把窗子蒙了。”这就是剃头佬的好处,总不拿自己当外人,为人豪爽,出手又大方,一段时间混下来,和一班人处成了兄弟。   花子和大个儿得令,颠颠儿地去干活了。岳昆仑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自己的铺位。确实也该让他们放松下了。这段时间的训练扎姆成心整人,一个个都累得够呛。   耳边是噼噼啪啪的打牌声,还有弟兄们或高兴或恼怒的叫骂,岳昆仑躺在铺上,双手枕着头,那一张张脸又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去年的今天,是他和一连开进缅甸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是个新兵,什么都不懂。畹町的九谷桥前面,一连停下来。连长站上车顶向弟兄们敬酒,他说他想家里那顿热气腾腾的团圆饭,想被窝里媳妇暖烘烘的身子。那时候一连弟兄们都在,一个一个都活得好好的,都说是为了叫孩子们不再像他们一样,才进缅甸打鬼子。这才一年,一连就剩了他和周简。周简带着那些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安全回去,他现在应该在家过年了吧?爷爷一个人住在山里,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   岳昆仑正胡乱想着,尖利的哨子声把他扯回了现实。   是紧急集合的哨音,岳昆仑一下翻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扎姆隔三岔五就会给他们来一次,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从哨子吹响就开始计时,只要有一个在规定时间里没能全副装备站进队列的,全班一起受罚。深更半夜负重跑二十公里越野,第二天还得照常起床训练,是个人都受不了。私底下剃头佬早把扎姆家所有的母系问候了个遍。   房里炸了窝,收牌的抢钱的找鞋的咒骂的,一通鸡飞狗跳。   门被一脚踢开,扎姆面色铁青地进来,一班人石化。   牌还没来得及藏好,扎姆抓起一把,在空中一松手。麻将牌九哗哗落地,花子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扎姆会怎么处罚他们。   扎姆阴冷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逗留,一班人都有被蛇信子舔过脸的感觉。   “很好。”扎姆终于开口了,“是谁提供的赌具?”   一班人石雕一样站着,没有一人回答。   “你们这群既肮脏又胆小的中国猪猡,有胆做没胆承认吗?”扎姆正走到花子跟前,对着花子的脸一声大吼:“回答我——!”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十一章(2) 花子吓得一哆嗦,两腿晃了下又站直了。   “二等兵,回答我。”扎姆逼视着花子。   “报告长官,我……我不知道!”花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你说你不知道?”扎姆握紧了拳头。   “是的长官,我不知道!”   扎姆暴怒了,右手一下捏住花子的脸,左手猛地往花子的嘴里使劲塞一个东西。是一张牌九。扎姆的脸因愤怒而充血,左手在用力转动,试图把那张牌九塞进去。花子牙关紧闭,那张坚硬的牌九磨破了嘴唇,磨破了牙龈,血渗进嘴里既腥又甜。   花子不打算张嘴,死也不张!那耻辱的一幕又在眼前显现——武士刀冰冷地架在脖上,两个日本浪人在逼他张嘴,手里托着一坨马粪。旁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中国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花子不想死,他张了嘴。两个日本浪人的狂笑永远刻进了他的心底。   “说——你知不知道?!”   扎姆的脸因为过于贴近而模糊。花子流泪了,不是因为嘴里的痛,那痛苦来自心底。   “是老子做的——”剃头佬一声怒吼。   扎姆站在剃头佬面前,手里还捏着那张牌九,上面粘了花子的血。   扎姆死盯着剃头佬的眼睛。剃头佬的目光非但不让,还透出了挑衅,他的右手慢慢伸进裤兜。   岳昆仑心中一凛,他了解剃头佬,要出事了!   扎姆手上的牌九还没接触上剃头佬的脸,手腕被啪地钳住,剃头佬出手了。接下来的动作快如闪电,众人人眼一花,扎姆已被弄翻。剃头佬左膝顶住扎姆胸口,右手一挥,一道白光奔着扎姆咽喉割下。一班人眼一闭,心想扎姆完了,他们都知道剃头佬的那把剃刀。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音,一班人猛地睁开眼——岳昆仑的武士短刀磕飞了剃头佬的剃刀,剃刀钉在墙上嗡嗡颤动。剃头佬一声大吼,向剃刀飞扑而去。岳昆仑刀刃一翻,刀身横扫上剃头佬的胫骨,剃头佬咕咚倒地。还没等剃头佬翻起,几声拉动枪栓的声音,宪兵的枪管对准了剃头佬。   史迪威的办公室里扎姆惊魂未定,喋喋不休的话语近乎于控诉。   “将军,这是蓄意谋杀!如果不执行枪决,还有哪个美国军官愿意继续留在兰姆伽,还有哪个美国教官敢训练这些中国猪——”   “中校!”一直默不作声的史迪威严厉地打断扎姆的话,“请注意你的措辞。中国士兵从不缺乏吃苦耐劳和勇敢作战的精神,只要给他们规范的训练和良好的装备,他们不会比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差。你对他们缺少了尊重。”   “将军,你不是也说中国军官克扣军饷、腐败无能吗?罗卓英就是被将军……”   “中校,”史迪威再一次打断扎姆的话,对此人他已经有些厌恶了,“我们讨论的是中国士兵。对你被攻击的事指挥部会讨论后再作处理,出去吧。”   扎姆不甘愿地站起身,刚要敬礼告辞,一个卫兵推门进来。   “报告将军,一群中国士兵聚在指挥部门外,要求见将军。”   史迪威知道他们是为那个被关押的中国士兵而来,思索一会儿对对卫兵说:“就说我有军务走不开,叫他们走吧。”   卫兵刚转身,史迪威又喊住他:“对他们要礼貌。”   卫兵还没走出门口,外面高声的喧哗传进来,中间夹杂着拉动枪栓的声音。   岳昆仑一班人和一群中国士兵已经闯进了指挥部大厅,十几个卫兵神情紧张地围着他们,手里的汤姆森冲锋枪已经顶上了火。   “放下枪!”是史迪威的声音。卫兵放低了枪口。书本网 www.bookben.cn 远征 第十一章(3) 一班人抬头望上去,史迪威出现在二楼平台上,扎姆在他身后。   “你们要干什么?”史迪威一改平日对中国士兵和蔼亲切,神情异常严厉。   “总指挥!”费卯高声说,“我们要求释放被关押的中国士兵。”   史迪威严厉地答道:“兰姆伽的任何一个军人违反军规都必须受到处罚,他也不会例外,更何况他攻击的是他的教官,我绝对不会容忍这种行为。”   “是扎姆教官先侮辱并殴打士兵,要处罚的话,扎姆是不是该一并处罚?”费卯读书人的优势在现在显现出来了,一班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显得有些佩服。   “婊子养的,一帮该死的狗屎!”扎姆情急之下吐出一堆美国脏话。   “扎姆中校,”史迪威冷冷地看着他,用英语说道,“看样子他们并没有说谎,你是该受到处罚。”   扎姆沮丧地垂下了头。   “孩子们——”史迪威对一群中国士兵说,“身为一名军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该遵守纪律服从命令,这就是军人和土匪的不同。我现在以驻印军总指挥的身份命令你们:回去训练,等待一个公正的判决,我相信他会很快回到你们中间。”   “老乔万岁——”一个中国士兵兴奋地高呼,好些人在跟着喊。   “我很高兴你们叫我老乔,高兴你们把我当作一个朋友。都回去吧,早日完成你们的训练。我要带领你们打回缅甸,一直打到东京去!”   中国士兵鼓掌欢呼。他们不是很清楚东京的确切位置,更不知道从缅甸打去东京该怎么走,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喜欢和信任这个美国老头。   史迪威喜欢抽烟,用一个黑烟嘴抽,这时他就坐在办公桌后面咬着烟嘴,神情和他吐出来的烟雾一样捉摸不透。扎姆很紧张,像在等待法庭对他的宣判。   “扎姆中校。”史迪威终于说话了,“你不再适合当他们的教官了。”   “可是……”扎姆嗫嚅一下,还是放弃了争辩。   史迪威拿起电话:“叫他进来。”   挺立在屋子中间的人就像一柄千锤百炼的杀人利器,每个毛孔都透出刚毅的军人气质。   “这是卡尔?杜克军士长。”史迪威介绍。   扎姆眼神复杂地看杜克一眼。他听说过这个人,前海军陆战队的战斗英雄,把上级的肋骨打断两根居然没被送上军事法庭。   “军士长,把你的报告向扎姆中校简单叙述一遍。”史迪威说。   “是的将军!”杜克转向扎姆,“我已向驻印军总指挥部提出申请,申请由我担任那些中国士兵的教官对他们进行特训,并将通过特训考核的士兵编为游骑兵A排,由总指挥部特务营直接指挥调遣。”   “游骑兵,他们?”扎姆匪夷所思地看着杜克,他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疯了。1942年美国仿照英国突击队建立起第一支游骑兵部队,600名战斗经验丰富的志愿者最终只有49名成为正式成员,之后逐渐壮大。他们被作为先遣队派往敌后,执行敌后重要目标破坏、营救战俘、情报搜集等特种行动任务,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担任攻坚先锋。就是这样一个基本由兵王组成的新兴兵种,扎姆无论如何也不能跟那些中国士兵联系起来。   “是的长官。”杜克回答。   “杜克军士长,你没有和这群中国士兵接触过,你不了解他们。这是一群不可救药的流氓、垃圾、狗屎!他们连当一个普通士兵的资格都没有!”扎姆很激动,努力想改变杜克的看法。   “长官,我相信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他们都是老兵,经历过无数次战斗和野人山原始丛林的残酷筛选。要回到野人山丛林中执行特殊任务,为驻印军反攻缅甸扫清障碍,没有比他们更为合适的人选。”   “够了!”扎姆把目光转向史迪威,“将军,我看杜克军士长更应该去接受心理治疗,而不是担任教官。”   史迪威深吸一口烟,头靠上椅背陷入了沉思。   滇缅公路被切断后,虽然开辟了从印度经缅甸至昆明的驼峰航线,但这条空中运输补给线必须翻越喜马拉雅山,运输机又时常遭受日军第五飞行师团的空袭,平均每个月损失13架飞机,驼峰航线已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一条航线。因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不仅每空运1吨物资到中国就要耗费1吨汽油,而且驼峰航线平均每月的运输量不足100吨,远达不到每月运送5000吨援华物资的计划。在此种态势下,中、美、英三国通过了修筑中印公路计划,这条路计划从印度列多开始,越过野人山,经胡康河谷、孟拱河谷、孟关、密支那,与滇缅公路相连通往昆明,并沿公路铺设一条输油管,直接把汽油从印度送到中国。此时的史迪威已是中缅印战区司令,他的使命之一,就是保障这条公路的完成和畅通,而这条公路所穿越的路线就是日军第18师团盘踞的缅北,也就是说,史迪威必须指挥驻印军赶在公路延伸的前头,一路反攻缅北。中印公路在1942年12月已经正式破土动工,反攻缅北的计划在43年雨季前后必须开始实施,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史迪威站起来,郑重地对杜克宣布:“杜克军士长,我代表驻印军总指挥部正式批准你的报告,并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支持。”   杜克啪地向史迪威敬了个有力的军礼。扎姆不可置信地呆望着史迪威。   “至于你,扎姆中校,也许文职更适合你。”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十二章(1) 剃头佬是被杜克带回去的,毫发无损。他本来就是个最底层的二等兵,降无可降,作为象征性的处罚——记大过一次,训练期间被取消外出。对前者,剃头佬嗤之以鼻,他从来就没想过升级,记多少次大过跟他也没啥关系;叫他难过的是后面一条,他想女人,想的都快疯了,不让外出还怎么弄?   宿舍里一班人整齐地站成一排,个个挺得像根标杆,面上难掩喜色。   “很值得高兴吗?”杜克一张张脸看过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突然一声大吼,“收起你们愚蠢的笑容!你们看起来就像一群傻瓜,别让我瞧不起你们!”   一班人不止是面色沉下来,心也沉了下来。杜克看起来比扎姆更像个疯子,往后的日子似乎更难过了。   “如果你们以为加入A排可以在无知的新兵面前炫耀,可以方便勾搭女人,那就滚出我的队伍!我告诉你们什么是A排,是孤军作战,是九死一生,是比别人更多被枪杀的机会!”   杜克的愤怒似乎毫无缘由,岳昆仑却能理解他的心情,这是源自对战争的厌倦和痛恨。   “有想退出的,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不会把自己和战友的生命,交到一个时刻想着退缩和逃跑的废物手上。”   杜克等了片刻,一班人没有一个动。   “我当这是你们对我也是对彼此的第一个承诺。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教官。你们最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对你们的训练会超越你们身体的承受极限。能忍受并通过考核的,留下;不能忍受的,中途随时可以退出。要想赢得扎姆那些美国军官的尊重,就拿出你们的本事来。在这期间,你们要把我的命令当成上帝的旨意。我不是扎姆,你们中间有谁就是恨到想打爆我的头,睡觉的时候也最好用胶带贴上嘴,谁让我察觉到一点对我的不敬,我就恶搞到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听明白没有?!”   杜克暴躁、蛮横、不近情理,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人,但就是这些缺点混杂在一起,却有一种强大的煽动力和感染力。   “明白——”一班人齐喝,人人眼中都放着光。   杜克走了好一会儿,一班人都还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宝七呆望着门口,嘴里嘟嘟囔囔:“我真是信了老卡的邪……在收容站的时候也没看出来这么凶噻。”   “得嘞——换了个更生猛的主,以后苦可要吃大发了!”费卯直挺挺地倒上铺位。   “瞧这模样是不想干。怎么样?要不退了?我替你跑个腿,告他一声。”剃头佬成心拿费卯开涮。   “大爷的,你就拿我打镲吧。野人山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苦爷们儿扛不住的。剃头佬,你怎么不退?你是跑路才入的行伍,也不是为打鬼子。没听老卡说啊,入了A排就是九死一生——你说你往哪儿跑不好跑,偏往鬼子枪口下凑。”   “就他妈你长了卵蛋,老子也是中国人!”   花子凑到剃头佬跟前问:“老大,你说A排到底是干啥的?”   “就是杀鬼子第一个上!”剃头佬咋咋呼呼地答一句。   “我说花子!你他妈究竟有几个老大?”费卯又骂上了。   花子干笑一下:“班里除了大个儿和宝七,都是我老大。”   “听见没?丫挺的瞧不起你俩嘿!”费卯趁机撺掇大个儿和宝七收拾花子。   大个儿呵呵一笑,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宝七佯怒,冲上去就揪住了花子的一只耳朵:“说!我是不是你老大?”   花子痛得嗷嗷叫:“你是我爷爷还不行!” 远征 第十二章(2) 岳昆仑看着他们打闹,心中喜忧参半。不知道这一班弟兄能不能全部通过训练和考核,就是再苦再难他也一定得留下,他追上第5军就是为了打鬼子,一线是他想去的地方。岳昆仑估摸着青狼也是这样想的,杜克走后他一言不发,眼中那种仇恨的亮光更亮了。   几天后岳昆仑一班人被送去了一个专门的训练营,和他们一起送到的,还有几百名志愿老兵。新装备很快发到了每个人手里,全套的美式装备——M1钢盔;装有10组8发加兰德步枪弹的步枪腰带;一个紧急随身医疗包;由帆布背包、杂物干粮挎包和M1936挂件三部分组成的背包挂具;装有铁铲或工兵拆卸镐的帆布袋;单兵水壶加水壶套;绵质斜纹作战裤和绵质斜纹衬衣;M1941夹克、M1938绑腿和3型作战靴。把这些繁杂琐碎的东西全部披挂上,确实比英军那套东西看着威武雄壮。可大伙没能高兴多久,加上步枪、雨衣、杂物这些东西,单兵负重接近30公斤。   美国大兵是属骡子的!一片骂声。   在训练营里岳昆仑一班人意外地遇见了一个故人,野人山供给站的站长,他志愿报名参加特训选拔。也许是看这个班没个年龄稍长的人,杜克让站长当了这个班的班长。   苦到不堪忍受的丛林作战训练开始了。除了睡觉,永远背着全套装备,他们算见识到杜克说的“极限”了。   匍匐前进:烂泥、刺网、荆棘、内脏碎肉……   翻越障碍:堑壕、铁丝网、高墙,高到叫人头晕的独木桥和溜索……   武装泅渡:皮筏、木筏、缆绳、利用雨衣背包作浮具……   野外生存:分辨方向、帐篷宿营、忍受饥渴、吃树皮草根、吃昆虫生肉……   实弹射击:测距、伪装、静靶、动靶、近射、远射、站姿、蹲姿、坐姿、卧姿……   宝七一伙人嘴上骂娘,心里却是服气的。史迪威在大会上说过:“练兵是为什么?是为了狠揍日军。”中国军队要都能接受这样的训练和装备,小鬼子还能猖狂到现在?大伙私底下都这样议论。所有的训练科目最后都要考核,不合格的就得灰溜溜地遣送回国。这太丢人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死去的弟兄都交代不过去。大伙咬紧后槽牙捱着,他们不怕吃苦,他们是苦过来的,他们要通过考核,他们要打回缅甸去。在这期间他们惊讶的发现,青狼也是个神枪手,一班人都不知道青狼和岳昆仑谁会更准些,俩人没有比过。   两个月下来,几百人淘汰得不足三成,有中途退出的,有单项考核通不过的。岳昆仑那一班人倒一个不少,谁也不想被当成孬货。   此时的驻印军经不断空运补充,已由8000人扩充到32000人,从单兵战术到协同作战,全部由美国教官进行规范化训练。兰姆伽基地每日黄沙滚滚、杀声震天,就像一炉沸腾的钢水。   风把藤缆吹得晃晃悠悠,花子就像藤缆上的一个果实,也在随风摇晃,他觉得自己再也爬不动了。往上看,离终点还有七八米;往下看,一班人正仰头望着他。   “我没力气啦——”花子喊。   杜克看一班人一眼,把笔尖放上了考核簿,准备在花子的名字后面打个红叉。这已经是花子的最后一次机会,前两次他这项训练的考核都没能通过。   “长官……都不能再等等?”岳昆仑望着杜克。   杜克想一下,还是收起了笔。   “花子!再加把劲!加油啊!”弟兄们在喊。   “花子——”剃头佬冲上面挥舞着拳头,“你要敢不爬完就下来,我削死你!” 远征 第十二章(3) 花子眼眶一热。这一班弟兄是不想抛下他,要离了他们,活着还有个什么劲。花子一口咬上了手臂,钻心的疼痛带来力量。   花子从高架上下来,昂首挺胸的模样像个凯旋的英雄。一班人欢呼着冲上去,给他一拳踢他一脚。花子的笑里带着泪,他通过最后一项考核了,他不会被丢下了。   杜克合上考核簿,脸上闪过一丝放松和笑意。528名老兵参加训练考核,淘汰到现在还剩下34人。杜克没觉得人少,A排已经基本成型了。   “岳昆仑和青狼跟我走——”杜克的背影已经远了。   丛林中一片开阔的营地,由木头和竹子搭建的房舍和刁斗,来回游弋的日军巡逻队,重机枪壕里不停叫嚷的曹长……这是一个日军据点。岳昆仑和青狼各趴在一丛茂密的植物后面,身上的伪装网和脸上的油彩让他们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俩人都握着一杆狙击步枪,目光透过瞄准镜盯住一栋建筑的出入口。目标出现了,一名大佐军衔的日军军官从屋里走出来,前面挡着几个卫兵。青狼的呼吸变粗,眼里透出凶光,食指死死地扣住扳机;岳昆仑没什么变化,目光依旧清冷,食指放松地搭在扳机上,枪管跟随目标微微移转。他们只有开一枪的机会,枪声一响,刁斗上的哨兵和重机枪壕里的射手马上就会发现他们的位置。现在还不是开枪的最佳时机,岳昆仑在捕捉目标的头颅完全露出的一瞬。   杜克透过玻璃看着眼前的一幕,身后满是仪器。   “军士长,青狼的心跳加快了20%,血压也在升高。”一个美国中士看着仪器说。   “岳昆仑怎么样?”杜克问。   中士回头笑着问杜克:“他是不是睡着了?各项指数没有任何变化。”   屋里红灯一闪,是青狼开枪了,没有击中目标。绿灯紧跟着一亮,目标中枪,岳昆仑开的一枪。   灯光瞬间大亮,丛林和营地消失无踪,杜克走进来。岳昆仑和青狼从草丛里爬起身,他们前方是一块白布。丛林和营地的景象是投影,这只是一次模拟实战。   “再让我试一次。”青狼也知道他失败了,满脸的不服气。   杜克盯着青狼的眼睛,冷冷地说:“在刚才的行动里你已经死了。”   “刚才是失误,我不相信我打不中!”   “你的枪法是很好,但射击精准只是狙击手的一部分。冷静、伪装、耐心、观察力……每一个细节都能决定狙击手的生死,也能决定全队人的生死。”杜克转向岳昆仑,“从今天开始,你就是A排的狙击手,也是全排人的保护者。”   青狼和岳昆仑一前一后进的寝室,花子颠儿颠儿地迎上青狼,问:“老卡叫你俩去干啥?”   “滚犊子!”青狼一声暴吼,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花子看一眼后面的岳昆仑,嘴唇动动还是没问,臊眉搭眼地走开了。   费卯瞥一眼青狼,话中带刺地说:“花子,你什么眼力价儿啊?瞧见人家虎着脸还往前凑。人家多大个人物——”   青狼没心情跟费卯打嘴仗,把自己砸上了铺位。   岳昆仑刚在自己铺位上坐下,剃头佬从上铺探出头:“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   “他娘的,跟我还保密……”剃头佬缩回头,手指在舌头上蘸下继续点钱,那些印度卢比是他这几个月存下的军饷,“我说,明天是礼拜天,晚上有没人出去玩?”   “就是要出去也没你的份噻。”宝七答。   “再不出去转转,老子非得憋出毛病来。”   这时候传令兵跑进来:“排长命令:今晚提前熄灯就寝,明早准备出发!”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十二章(4) “干什么去?”花子问。   “不知道。”传令兵说完就出去了。   “站长,老卡是要带我们去哪儿?”花子紧张地望着站长。站长已经不是站长,他现在是A排三班的班长,可大伙都习惯了这么叫。   “亏你还是个老兵,不该知道的别瞎打听,晚上早点儿吃饭早点儿睡。”站长回答。   大伙心里都明白,他们得离开兰姆伽了,就算不知道去哪儿,也知道是往有鬼子的地方去。   剃头佬抓住铺边的铁条一个腹部绕杠翻下来:“这日子也算到头了。走,今晚我请客。咱们也开开洋荤,吃顿咖喱鸡去!”   “你身上可还带着禁令。”站长以为剃头佬忘了。   “管球的,都起来了!”剃头佬把所有钱都带上了,他就没想把这些印度卢比带出印度。   兰姆伽小镇说是镇,也就两排低矮破旧的木屋夹出的一条小街。街上一个卖日用百货的临时集市,一家英国人的“军人合作社”,一家照相馆,一家首饰铺,两三家不伦不类的酒吧和餐厅,这些几乎就是兰姆伽小镇的全部商业内容。   剃头佬难得出来一次,快活得像头撒欢的驴,咖喱牛肉、羊肉、咖喱鸡、手抓饭,满满当当点了一桌子,可了劲的造。   从餐馆出来,天已经黑透,能望见营区星星点点的灯光。   剃头佬咬根牙签,往街两头打望一下:“走,溜达溜达,消消食。”   “还不回去?”站长有些担心。街上三三俩俩路过的军官都看他们一眼,他们那身美式军装太扎眼。   “着什么急,明天走了也不知道哪辈子回来了——”剃头佬已经带头走了,一班人只好跟着。   也不知道剃头佬怎么认识的路,七拐八拐,把一班人领进了一片棚屋区。这些搭建在河道里的临时棚屋,住的都是驻印军来后陆续迁来的印度底层贫民,也就是“阿丘得”。   “来这干吗?”岳昆仑问。   剃头佬笑得有点儿淫,嘴里哼了句歌词:“卢克丽,吐卢比……”   这是在驻印军士兵里流行的歌,意思是“穷女人,两卢比”。一班人算是明白了,剃头佬顶着雷出来不是为了咖喱鸡,是为了别的鸡。   路边亮着灯光的棚屋前都坐了印度女人,看见他们就招手喊:“巧克拉(男人)——”脸上的笑容就是邀请。   “就这家。”剃头佬在一个棚屋前站住,因为门口坐了一群向他们招手的印度女人。   剃头佬色迷迷地向那些女人伸出两个指头:“巧克丽(女人)——吐卢比?”   “吐卢比。来,进来!”印度女人用几个生硬的中国词招揽这群中国士兵。   “走,都进去!”剃头佬两眼直放光。   “……这,不好吧。”站长有些犹豫。   “不好个屁啊,上了战场是死是活都还没个谱,能快活就抓紧快活!”剃头佬骂。   一班人互相看看,都有些动心了。   “他妈的,我去!你去不去?”宝七看着岳昆仑。   “你们去吧,我等你们。”岳昆仑说。   “你倒是敢进去,我替郭小芳弄死你!别管他,我们进去。”剃头佬推着身边的弟兄往里去。   “等等,来车了!”花子示警。   两道车灯快速往这边逼近,一伙人心里念叨着千万别是执勤宪兵。   吉普车一个急刹停住,雪亮的车灯照花了一班人的眼。车上下来的人叫一班人的心都沉到了脚后跟——与杜克比起来,他们宁愿来的是宪兵。   杜克目光扫过,一班人鸦雀无声。   没等杜克开口,剃头佬一挺身子站出来:“是我要来的,跟他们没关系。”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远征 第十二章(5) 杜克踱到剃头佬面前,面容阴晴不定。大伙都替剃头佬捏了一把汗。   “很想女人?”杜克问。   “报告长官!快想疯了!”剃头佬豁出去了。   “多久没做了?”   剃头佬和一班弟兄一样,不知道杜克什么意思。   “报告长官!有两年了!”   杜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东西,托到剃头佬面前:“知道这是什么吗?”   剃头佬是从上海滩这个花花世界里混出来的,什么新玩意儿没见过,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杜克会给他一把安全套。   “报告长官!知道!”   杜克点点头:“分给这些种马。”   一班人呆若木鸡,看着杜克上了车。   车开出十几米,又停住倒回来。杜克把着方向盘对一班人说:“做之前必须戴套;每人不能做过三次。这是命令。”   “是!长官——”一班人回得异常整齐响亮。   “去享受吧,别把自己弄成软脚虾。”杜克的笑容带着美国人特有的乐观和纯真。   “是!长官——”一班人答得更加响亮。   “长官……”岳昆仑有些犹疑。   “有事?”杜克问。   “我有个战友在指挥部文工队……卫兵不让进。”   “是郭小芳?”杜克脸上严肃,眼睛却在笑。   一班弟兄一阵哄笑,连杜克都知道岳昆仑心里藏的那点儿秘密。   “……是。”   “上车。”   “长官!”费卯站出来敬礼,“我请求搭车回营区。”   一班人怪异地看着费卯,宝七在后头使劲掐他屁股。   “上来吧。”   车尾灯在夜色中消逝成一个红点。   “……这孙子,临阵脱逃。”剃头佬马上又快活了,向一群印度女人色迷迷地走过去,“巧克丽——”   还是初春,兰姆伽的蚊虫就多得跟夏天一样,密密麻麻地围着路灯乱飞。路灯沿着围墙投下一块儿光亮,岳昆仑和郭小芳就站在光亮里。   俩人都在沉默,上回见面还是春节会餐,感觉生分了一些。郭小芳咬咬嘴唇,她知道自己要是不说话,岳昆仑是不会主动说话的。   “怎么一直不来找我?”   “……来过,不让进。”   郭小芳低头偷笑。每天想进文工队的男人太多,卫兵开始还会进去通报一声,后来不堪其扰,直接就往外轰人了。   “你们那是新1军的哪部分?不让进,也不让打听。”郭小芳也去找过几次岳昆仑,每次都被拦在外面。她说的新1军就是现在的驻印军。蒋介石为与史迪威争夺驻印军的控制权,以撤换罗卓英为条件,把驻印军改编为新1军,派郑洞国赴印任军长。新1军军部没有直属部队,名义上下辖新编38师和新编22师两个师,实质上只是个摆设。驻印军仍由总指挥部控制,史迪威甚至调来三百美国军官想替换新1军所有营以上中国军官,因中方的强烈反对才作罢。   “归总指挥部直接管的。”岳昆仑没提A排,解释起来太麻烦,条例也不让说。   “38师的114团最近在陆续往列多调了……”郭小芳看岳昆仑一眼,她是担心岳昆仑又要上前线。可担心又有什么用,驻印军迟早是要反攻缅甸的,岳昆仑是一定会上前线的。她只希望这一天来得晚些。   岳昆仑明白郭小芳的意思,他沉默了一阵。   “明天,我可能要走……”岳昆仑终于还是说了,这也是他今天的来意。   “去哪儿?”郭小芳一下抬起头,紧望着岳昆仑。   “……不知道,跟部队一起走。”   “是不是派去打仗……?”郭小芳声音都颤了。   “总是要打的。”   岳昆仑靠上墙,眼望着墨蓝的夜空,那一点一点的星光和丝丝缕缕的白云。如果没有战争,这一切该是多么美好。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没得选择,只要日本人一天没被赶出中国,他就要一直打下去,打到打不动,打到死!   郭小芳轻轻靠上岳昆仑的胸膛。这是一个坚实的胸膛,里面的心脏跳得多么有力,她是多么舍不得他。可她不能阻止,他们都是中华的儿女,有责任保护自己的母亲不受欺辱。郭小芳哭了,发出轻微的啜泣。   “你要小心点……不要冲得太前……”   那些呢喃和啁啾的虫声使夜色更加静谧。黑暗里路灯照出一晕光亮,光亮里一对男女紧紧相拥。    远征 第十三章(1) 列多已经变了,说不清是一座大工地还是一座大兵营。路上各种机械引擎轰鸣,扬起呛人的黄尘;行色匆匆的军人肤色各异,表情严肃。A排走在路边,庞大的开山车从身边碾过,脚板和耳膜阵阵发颤。   剃头佬用小指在耳朵里用力掏掏,拧着眉头问:“都是修路的?”   站长回答:“是,中美联合工兵,两个美国工兵团加两个中国工兵团。还有更厉害的你没看见,十万印度民工,赶上远征军了。”   “信了美国佬的邪!”后面的宝七插话,“野人山走都走不过,还能开出一条汽车路来?”   “站长,”花子回过头,“不会叫咱们来修路吧?”   站长笑了:“你瞧咱们像是修路的么?”   A排成员从头到脚的美式装备,就差牙齿没有上刺刀,经过的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都会盯着他们看一会儿。   杜克领着A排进了一座指挥部模样的院子,命令所有成员原地待命,自己进了小楼。   一个身佩将衔的军官正看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作战地图,背影魁梧,头发却是花白。几名参谋站在一边。   杜克向那人敬礼:“报告长官,奉总指挥部命令,A排排长卡尔?杜克率领A排向孙立人师长报到!”   那人回转身,正是新编38师师长孙立人,面容英武白净,四十二三岁的脸庞配上一头白发,别有一种威严。   1943年春,驻印军的补充、训练大致完成,反攻缅甸和打通中印公路的时机已经成熟。孙立人被中国驻印军总指挥部任命为前敌司令官,亲率新编38师第114团作为先头部队开到列多,执行消灭盘踞在野人山之敌,掩护中美联合工兵完成修筑中印公路首段的任务。A排此行的任务是协助114团扫清前敌,但更多的是练兵的意味。   “在下就是孙立人。”孙立人的英文很流利,A排来之前他就收到了总指挥部的电报。   “A 排全体成员正在外面待命,请孙师长下达任务!”杜克执拗地说着中文。   孙立人对身边一个参谋说:“找地方让他们住下来,先休息几天。”   没等参谋点头,杜克大声说道:“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休息的,如果孙师长没有任务给A排,我有权命令A排自由展开对敌行动!”   几个参谋面色有些变了,虽说美国军官权力大,可也没有谁这样顶撞孙立人的。   史迪威调来驻印军的三百名美国军官虽然没能替换中国军官,却大都分散进入驻印军中担任教官和联络官。联络官虽然没有直接调动指挥所在部队的权力,却可以随时向总指挥部对所在部队军官做出考评,如果评语不行,这名军官就得被撤换回国;对各部队装备分配的优劣和数量,也取决于部队长和美国人的关系。   孙立人沉吟一会儿,问边上的参谋:“114团走了多久?”   参谋看下表:“半个小时左右,应该能追上。”   孙立人对杜克说:“刚刚收到英军的求援,驻守在唐卡家的英军被日军围困。我已派114团前往增援,杜克军士长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参加这次增援行动。”   唐卡家位于野人山伸往印度的余脉,由一千英军担任防务。现在的野人山已经被日军第18师团搜索联队盘踞,这次派部前出下山本是为偷袭列多附近的驻印军和筑路工兵,试着咬了一口,发现很硬,便调转头扑向了唐卡家的英军。   出列多南行五十里就有一条山道进入野人山,被当地人称此地为“鬼门关”。两辆卡车载着A排赶到的时候,114团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山,主力正在做进山准备。 远征 第十三章(2) 从车上下来,杜克去找114团团长,一排人原地待命。   周围的士兵诧异地打量这一排穿美式军服的中国士兵,有好奇心比较重的走上来发烟攀谈。   “哪部分的?”一个学生兵挨着岳昆仑蹲下,递颗纸烟过来。   岳昆仑摇摇头:“总指挥部特务营。”   “吓!直属部队。”学生兵来了兴致,仔细打量一下岳昆仑,“你这带小镜子的枪发的?”   岳昆仑不回答,只是仰望着山岭上阴森浓密的丛林。   “总算等到这天了,一会儿就进野人山狠杀小鬼子!”学生兵的眼神热情明亮,好像伸手就能取鬼子的性命。   岳昆仑猜他应该没有经历过战斗,也没有进过野人山。   “怎么当的兵?”岳昆仑问。   “响应蒋委员长的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去年九月在西南联大报的名,从昆明空运到兰姆伽。你是怎么当的兵?又怎么选进特务营的?”   “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边上的剃头佬不耐烦了,连推带踢地把学生兵轰开,自己在岳昆仑身边蹲下,“不好好上学堂,来这凑热闹。我要有儿子,死也不能让他当兵!”   “想为国家出力没有错。”岳昆仑说。   “瞧那样子,进野人山跟赶庙会似的,回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剃头佬狠狠地把烟头掐在地上,“好容易出来,又他妈要进去了……”   “这回不一样。”一架美军飞机正好从天空飞过,岳昆仑朝上指指,“有空投,饿不着你。”   “妈的,我老做噩梦,总能梦见在野人山的那段日子,想想头皮都发麻。”   岳昆仑扫一眼A排的其他弟兄,正三三俩俩地低声议论,个个都显得心有余悸。他们都是从野人山里走出来的。   “排长回来了。”岳昆仑站起来。   A排的人都站起来,慢慢聚到杜克身边。   “A排的战士们——我们就要进入野人山。”杜克目光凝肃地扫过,所有部下正沉默地望着他,“我是美国人,你们是中国人,我们之所以走到一起,是为了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我们将要对抗残酷的环境和强大凶猛的敌人,我要求你们照看彼此,我们是在为彼此而战斗。”   A排所有的弟兄脸上都显现出庄严与肃穆,如果他们能看见自己的脸,一定会觉得怪异。他们听惯了长官慷慨激昂的战斗动员,每次听完那些关乎民族大义的豪迈话语,就意味着他们要上战场了,然后惨败,溃逃……他们早就不再相信,可他们在杜克的话里听出的是无奈和悲凉、兄弟和生死。一旦进入战场,他们可以依靠的便只有彼此,他们是为彼此战斗。就是在这一刻,他们接受和信任了杜克,他们愿意追随这样的长官上战场。   没有动员大会,没有鲜花勋章,没有箪食壶浆,甚至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A排那些从野人山走出来的弟兄又重新走进了野人山。山岭上岳昆仑回望,天地间一片苍黄,兰姆伽早已了无痕迹。再见了,印度;再见了,兰姆伽。岳昆仑不知道,他和A排永远告别了兰姆伽,再也没能回来。   阴森幽暗的密林、遮天蔽日的乔木、没膝的泥沼腐叶、藤蔓草丛中游行的大蟒、多得叫人头皮发麻的蚂蟥和蚊虫、路边累累的白骨……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噩梦又回来了,他们曾经努力忘却的记忆。没有人说话,都在默默地行军,顺着一具具白骨延伸的方向。   岳昆仑望着路边的骷髅,那些空洞的眼眶,仿佛在向他诉说着什么。   “这些弟兄怎么办?”岳昆仑终于忍不住了。 远征 第十三章(3) “……修路的工兵部队会收的。”剃头佬声音暗哑。   “会送回中国吗?”   剃头佬望岳昆仑一眼,手在岳昆仑背上拍拍:“别想太多……”   “我真是信了他的邪,小鬼子是怎么在野人山扎下来的?”宝七嘟囔。   “我能往,寇亦能往。”费卯拽了一句文。   “么斯意思?”宝七没听明白。   “就是你这头猪能走到的地方,小鬼子也能走到!”费卯从不放弃一切讽刺挖苦同伴的机会。   宝七翻他一眼:“你也就窝里横,有火气冲鬼子发去噻。”   费卯正要还击,青狼在后面一声低吼:“闭嘴!”扣开步枪保险的声音同时传来。   杜克一伸手,一排人都站住了。树林里有异动,风声里夹杂着隐隐约约的铃声,牛铃的声音,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有家畜。   A排走的是第二梯队,114团尖兵连刚从前面过去,主力还在后面。一直都没有枪声,尖兵连显然没有发现异常,径直过去了。他们有两个选择,把情况留给后面的部队或是进林搜索,但杜克没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杜克手语发出,全排以班为单位以警戒队形向林中搜索前进。   走在最前列的是由五个尖兵排成的锲形前导队。五个人走得小心翼翼,平端的步枪尽量前伸。如果仔细看,能看见一根细线从片状准星前面垂下,离地几厘米的末端系着一个开罐器。这个简单但实用的装置可以预先发现绊发诡雷或避免触动敌人设下的警戒物,这是杜克教给他们的丛林战术之一。锲形顶端的排头兵很紧张,全身每根神经都被绷紧。老兵心里都清楚,一旦遭遇敌情,第一个死的一般都是排头兵。   林子里很静,连风都停了,雾气氤氲,牛铃声早已消失无踪。植物刮擦过衣物发出的细碎声响、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自己和同伴粗重的呼吸,偶尔的一声鸟啼……这些在平日可以忽略的动静,此时都显得惊心动魄。每一丛灌木,每一个树冠,每一个草丛,每一个看不清的角落,似乎都隐藏着枪口,隐藏着杀机。排头兵在心里诅咒,诅咒这植物浓密的丛林,诅咒可能正瞄准他脑袋的鬼子。脚下喀嚓一声脆响,排头兵一下僵住,脸色马上变得灰白。四个弟兄也一下站住,隔了一段跟着的队形也一下停住。   “别动!”位于他右后方的站长压着声音发出警告,“踩着什么了?”   排头兵扭头望着站长,眼神既惊悸又绝望,“……地雷。”   “站那!”站长抽出刺刀蹲到排头兵脚边,“别乱动……”   靴底周围的杂草被刺刀谨慎地割开,班长吐一口气,抬手擦下额上的汗水,“你妈的,是根枯枝,脚慢慢移开。”   排头兵慢慢移开脚,一根断成两截的枯枝正被站长的刺刀压着。   “对不住啊……”   排头兵的笑满含歉意,“叭勾”的一声枪响让他的笑容凝固了。他慢慢低下头,胸口一个焦灼的弹孔,血正飞快地洇开。他往前扑倒了。   “隐蔽——”杜克大叫,“发现日军——”   杜克就是不补后面一句大伙也知道是日军,他们太熟悉三八大盖击发的声音,而且排头兵后背还有一个弹孔,标准的毫米步枪弹造成的贯穿伤。   跟在前导队后面的是机动队,配有M1918A2式勃朗宁轻机枪和枪榴弹。机枪响疯了,枪榴弹嗵嗵地发射,子弹切断树干枝叶,枪榴弹炸出一团团火光。他们在盲射,并没有分辨出敌人的准确方位。敌人在开完一枪后保持静默。 远征 第十三章(4) “停火!全部停火——”杜克大叫着制止。   一片死寂,被枪榴弹炸着的树木正噼噼啵啵地燃烧,浓烟在林子里弥漫,能见度更差了。   那个中枪的排头兵还没有死,发出轻微的呻吟,努力想移动身体。   “别动,你他妈的别动!”站长在一根树干后面压着声音喊。   伤兵躺的地方过于开阔,日军应该正瞄着他,现在谁上去救他就是吃子弹。   杜克回头就看见了岳昆仑,岳昆仑那双眼睛正闪着寒光。   杜克手语:狙击手保持原位准备射击;一班向左翼迂回;二班向右翼迂回;三班和排直属队原地待命。   两个班悄无声息地向左右散开,身影消失在林雾里。杜克向前导队的站长做个手势,站长点下头。杜克再回头看,岳昆仑已经做好蹲姿射击准备,左半边身子隐藏在树干后面,枪管放松地平举,枪口控制住了伤兵前方90度的扇面射界。   杜克向站长轮流伸出三根手指数数,数到三的时候,站长从树干后冲了出来。毕竟是尸山火海里滚出来的老兵,他对杜克的意思心领神会,杜克是要他当诱饵,假装去救伤兵,吸引敌人暴露。冲过伤兵跟前站长没作停留,直接一个翻滚就过去了。预料中的响枪,一发子弹贴着他脚后跟钻进了泥土。   烟雾深处枪火稍纵即逝,但这就够了,岳昆仑几乎是同时扣下扳机。惨叫声,身体从高处翻下的声音,却没有落地声。但有这些声音也够了,轻机枪、枪榴弹、半自动步枪一齐开火,向着声音的方向。岳昆仑没再开枪,闪到了另一根树干后面,等待下一个狙击目标的出现。这是杜克给他规定的纪律——永远也不要密集开枪,狙击手只向最重要的目标开枪。杜克甚至给他列过一个名单:第一射杀目标,敌方狙击手,这是对狙击手威胁最大的敌人;而后是敌方指挥官、炮火观测员、机枪手、传令兵和其他有价值的目标。   隐蔽的敌人开始还击,除了一挺歪把子机枪还算有点火力,三八大盖、九九步枪在美式枪械自动火力的压制下显得软弱无力。日军正面被压制住的同时,A排的两个班已经摸到了左右两翼,密集开火。   岳昆仑又开了一枪,那挺歪把子哑了。副射手刚刚补上,就被勃朗宁机枪扫成了筛子。   一个班的日军彻底被打懵了,这还是那支在缅甸被他们打得惨败的重庆军吗?从前以一个班的兵力就足以牵制并消灭重庆军一个排。日军选择了撤退,甚至没空带走尸体,这在去年的缅甸战场是不可能发生的。   枪声渐歇,A排慢慢走出硝烟,向他们的射击目标围拢。   这是日军第18师团构筑在野人山无数据点的一个范本——几株大树用索桥相连,便于转移;三人一组,于树顶或树洞中构筑阵地;弹药给养悬于树枝,用枝条搭成吊铺;树与树之间的拉绳系有牛铃,既可相互联络又可拉动吸引敌人。   “他妈的,小鬼子成猴了!”花子仰着头骂。   六个鲜血淋漓的日军悬吊在半空,腰上系着绳索,一头绑在树上,不能确定是不是全死了。杜克依然保持着警戒,向宝七摆下下巴。   宝七正要上树,费卯在后面低声提醒一句:“当心诡雷。”   宝七回头冲费卯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费卯往地上用力地啐一口。   六个日军在地上放成一排,青狼挨个摸过去,摸颈动脉,摸到最后一个,居然还有微微的脉搏。青狼瞳孔一缩,右手的刺刀贴上去猛力一拖,一蓬鲜血激射在他的脸上。鬼子的脖子被他切开了三分之二,再用点儿劲脑袋都要下来了。A排的弟兄脊梁骨一阵发寒,这家伙不是一般的狠。   青狼在尸首上蹭干净刺刀,回头正撞上杜克冰冷的目光。   “中士,我警告你,再杀俘虏我就踢爆你的屁股!”   青狼瞥杜克一眼,把刺刀回鞘走开了。   几棵大树搜下来,没找着什么有价值的情报,甚至连纸都找不到一张,只在日军尸体上辨认出第18师团的标记。宝七气得直跳脚,大骂日本人拉屎不用手纸,但那骂声里透着快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他们回到野人山和日军干的第一仗,以一伤对六死,大胜,这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身后传来一声爆炸巨响,日军据点的位置冒起浓烟。这声音就像出征的号角,冲锋的战鼓。A排的弟兄心中满溢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向着野人山的深处挺进。他们开始相信,他们能打回缅甸,他们能打回祖国。    远征 第十四章(1) 与去年远征军入缅时谬误百出的军用地图相比,驻印军精准的军用航空地图就是鸟枪换大炮了。从地图上看,“鬼门关”到唐卡家的直线距离并不远,A排和114团却走了十天还没有走到,一是因为穿越的是野人山原始丛林,更多的是因为一路无数次遭遇日军战斗小组。环境恶劣倒还好说,美军飞机经常会在头顶盘旋,铺上T型布就会有补给空投下来;那些化整为零、各自为战的日军小组却给部队推进造成极大困扰。日军第18师团在越南受过严格的丛林战训练,兵员又由自吃苦耐劳的九州矿工组成。这些战斗小组不但能忍受艰苦的环境,甚至在补给断绝、远离主力的情况下还拥有极强的战斗意志。他们通常三人一组,身披伪装,利用树顶、树洞、草丛等一切不易发觉的位置埋伏,枪口朝向路口或河流渡头,伺机射杀敌军尖兵队,给敌军造成恐慌,以达到迟滞敌军推进的目的。用费卯的话说:“太他妈阴了!”面对日军这种战术,114团有力无处使,又不能停下来彻底肃清他们。一路根本就没整齐的战线打阵地战,往往部队搜索前进了十几里,后方却还有残留的日军战斗小组,搞不清什么时候后背就会挨上一枪。林海茫茫,处处战场。杜克留了个心眼,命令A排走在114团中间,不然A排这三十多人不等到了唐卡家,就要被冷枪零打碎敲干净。   暮色渐浓,部队停下宿营。   林中开出一大片空地,先喷洒防虫水,然后架帐篷、挂蚊帐……A排的弟兄忙忙碌碌。按往常,岳昆仑肯定比谁都干得多,可今天没看见他的身影。114团团长李鸿在主持收殓中国远征军将士遗骨,他跑去帮忙了,也许他并帮不上忙,但他想为那些死在野人山中的弟兄做点什么。   一个巨大的土坑里堆满同样巨大的一堆白骨,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远征军。   纸钱纷飞,青烟袅袅,岳昆仑和士兵们沉默地站在土坑周围,火光照出他们眼中点点的泪光。   李鸿把一壶酒洒在坑前,向天空发出了长长的呼唤:“死在野人山的弟兄们,回家吧——跟着我们回家——有掉队的弟兄互相都照看着点儿,搭把手,拉一把——我给你们鞠躬啦——”   岳昆仑望着天空的阴霾。那些灰白变幻的云层仿佛聚集了无数的亡魂,而且有更多的亡魂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着他们,等着跟他们回家。岳昆仑相信那些亡魂在此刻都得到了安宁。   土一锹一锹地扬进土坑,白骨渐渐隐没,一个巨大的土堆隆起。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要不了多久,这个土冢就会被荒草杂树湮没,留下的唯有曾经。他们是否能被国人记住并追忆,他们的魂灵是否能真的得到安宁?岳昆仑无从知晓。   回到A排的营地,弟兄们已经在吃晚饭,罐头和米饭就开水,怕染病,连水也是空投的。在三班聚集的火堆前坐下,脸色还是阴郁。原本说笑打闹的一班人都静了,他们都知道岳昆仑干什么去了。   “吃饭吧……”站长把饭盒递到岳昆仑手上。   大伙默默地吃饭,形同嚼蜡,篝火明灭心情。   吃完饭,杜克过来巡视,盯着大家涂了防蚊油、吞了奎宁丸、进了帐篷,才往哨兵方向走了。   鼾声此起彼伏。岳昆仑手枕着头,望着帐顶漏进来的天光,那一张张脸又浮现在眼前。   一个黑影猫着腰摸到岳昆仑跟前,压着声音问:“睡了?”是青狼。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远征 第十四章(2) “没。”   “出来,带上枪。”青狼先摸出去了。   岳昆仑跟着青狼绕到一个树丛后面停住,青狼也带了枪。   “我要去打个伏击,你去不去?”青狼问。   “上哪儿打?”   青狼掏出一张地图抖开,野人山航拍地图,驻印军军官才会有,也不知道他哪儿弄来的。   “明天部队要开过这条河。”借着篝火的光亮,青狼点着地图上一个位置,“照这几天看下来,鬼子小组一定会在渡河地点打我们前锋队伏击。咱们趁夜先埋伏过去,打他们个反伏击!”   岳昆仑有些犹疑:“是不是跟排长说声?”   “他要知道了就啥也别干了。”青狼盯着岳昆仑的眼睛,“去不去给句话,你不去我单干!”   哨兵在值哨,头戴防蚊面罩,手握加兰德步枪,在哨位附近警惕地来回走动,是个忠于职守的军人。两道影子在地上一闪而过,也就眨巴眼的工夫,但哨兵捕捉到了。他不动声色,故意慢慢转开,边解着皮带,像是要走开方便。   青狼一推岳昆仑:“走。”   俩人猫着要飞跑而过,人还没完全进入暗处,背后传来送弹入膛的声音。俩人一下站住,要被自己弟兄从后头一枪崩掉,那太冤了。   “口令。”哨兵很冷静,那两个背影穿着美式军服。   “裕仁是王八。”青狼对一句。也不知道谁想的倒霉口令。   青狼和岳昆仑垂着手慢慢回转身,让哨兵看见脸。   哨兵放下枪管走上来,防蚊面罩揭开,露出站长沟沟坎坎的国字脸。   “干什么离开营地?”   “你个老东西!”青狼先骂一句,“我俩去前面渡河点打鬼子伏击,一起去?”   “排长知道吗?”   “怎么都这操性,没那美国佬咱就不打鬼子了?先干了再说。”   站长左右看看:“我去不了,没人替哨。”   “跟我这瞎耽误工夫。走了。”青狼扯上岳昆仑就走。   岳昆仑回头说:“明早替我们跟排长说一声,我们在渡河点等——”   “磨叽个屁啊——”   俩人的声音已经远了。   “喂——”站长压着声音喊一句,瞧俩人的背影已经进了丛林,还是摇摇头把话说完,“俩混小子都当心点……”   没有月亮,灰白的云层反射出熹微的天光,一条河流蜿蜒穿过丛林,自高处看下去,飘动的玉带一般。西岸最高的一座山岗上,两个黑影在向岗顶蠕动,但得非常专注才能看出在动。是岳昆仑和青狼,爬得很慢很小心。他们要去的岗顶是西岸射界最为开阔的阵位,有效射程足以控制渡河点和对岸的一个高地,同理反推,对岸高地射出的子弹同样能打着他们。他们必须小心,谁知道哪丛茂密的植被后面就潜伏着鬼子的枪口。   俩人爬到了岗顶最高点,位置很不错——一溜灌木正好长在棱线上,身边是半人高的草丛,只要别乱动,对岸绝对发现不了;就算被反击,头一缩就下了反斜面。进可攻,退可守。俩人尽量不发出声音,把身下的草丛压出两个凹槽,再铺上军毯,一半垫一半盖。长时间潜伏的时候,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让自己保持舒适和放松。这是杜克教给他们的狙击准则之一。藏身地点弄好了,岳昆仑在地上架稳枪,裹了麻布的枪管探出灌木缝隙。瞄准镜一个扇面扫下来,视线射界无碍,对岸也没有异动。   “怎么样?”青狼用气声问。   “没看见什么。”岳昆仑用同样的发声方式回答,“你先睡会儿,我看着。”   “我睡觉打鼾。你睡吧,天亮我叫你。” 远征 第十四章(3) 岳昆仑没再坚持,抱着枪合上眼。   青狼把他的加兰德步枪也朝对岸架好,顺着觇孔、准星看过去。太黑了,肉眼只能看见灰白的河滩和对岸高地的轮廓,只能等待天亮。   阳光穿透晨雾,在岳昆仑的脸上投下一抹稀薄的暖色。他咬肌绷得很死,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转动,右手食指也在微微颤动。青狼看着他,心中揣测着他的过去。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有很多跟自己相似的地方。青狼伸展下手脚,关节发出几声轻微的脆响。岳昆仑一下睁开了眼,右手同时扣上扳机。这是个比狼还要敏锐的人。青狼这样想。   “做噩梦了吧?”青狼看着对岸,把水壶递过去。   岳昆仑接过水壶抿了一小口水,很节制,也没有马上吞下去。水很凉,有些激牙,慢慢流进食道,就像一条冰线在往体内延伸,再倒一点儿水敷上眼睛,精神顿时一振,睡意消散无踪。   “有动静吗?”岳昆仑问。   “我是没看出来,你用枪上的小镜子看看。”   岳昆仑翻身趴上棱线,并没有用瞄准镜,而是用肉眼观察。瞄准镜的物镜太窄,不适合大范围搜索,岳昆仑用的是一点凝视法。眼睛对移动的物体很敏感,当专心凝视一点时,会立刻注意到周遭的任何动态,大范围搜索时一直转动眼睛远没有凝视多个定点容易发现敌踪。他凝视的第一点先从50米距离开始,搜索前方180度范围,然后在100米距离选定第二点,以此类推。   一只长腿水鸟在西岸浅滩上踱步啄食,一尾鱼在河心跃起,又噗通落回水面。东岸石堆里一只水獭走走停停,山坡上一群鸟在忽飞忽栖地觅食,山顶上树梢随风轻摆,再往上看,就是还不算太刺眼的朝阳。岳昆仑眉头蹇了一下,射击阵位朝着日头。这一点他昨晚就想到了,因为不能判定两岸是不是有鬼子埋伏,俩人放弃了冒险渡去东岸设伏。岳昆仑把瞄准镜上的麻布往前拉了一些,尽量减少瞄准镜反射阳光的机率。   “有人来了……”青狼低声示警。   岳昆仑也听见了,从西面来的,营地方向通往河边的小道。   瞄准镜里出现一个士兵,挥舞着砍刀开路,穿英式军服,臂上有驻印军标识。瞄准镜再往后移,一队神情警惕的士兵出现在视野里,手上端着卡宾枪或加兰德步枪。   “我们的尖兵连。”岳昆仑掉转枪口,再一次仔细搜寻对岸的那片高地。   青狼也打起精神,目光和枪口一起,死死地钉向对岸。   114团尖兵连果然选的这个渡河点,河滩过于开阔,如果鬼子选在尖兵连渡到河心开始下手,这一连人够戗。可他俩还是没发现鬼子的踪迹,难道鬼子真的放弃了这次机会?   尖兵连还算老道,没一窝蜂的上了河滩,先派了两个排头兵下去试探,其他人还隐蔽在山道上。与岳昆仑想的一样,排头兵试完水流深浅急缓后开始架设索渡。一根粗绳绑在西岸,然后游泳把绳带到东岸。114团为加快行军速度,并没有携带辎重,有这样一条索渡足够了,不用架桥。   两个排头兵进行得很顺利,粗绳在东岸绑牢后往这边挥挥手,示意可以过河了。   青狼有些失望,瞧这模样真的没有鬼子,顶着雷擅自行动,却啥也没捞着打。他瞥一眼岳昆仑,岳昆仑没有一丝松懈,依然盯着对岸那片高地。   尖兵连连长还是没让全连下到河滩,这次派出了两个三人机枪小组。一组过河抢占东岸阵地掩护渡河;一组向岳昆仑和青狼藏身的岗顶来了,向他们越走越近。 远征 第十四章(4) “这帮瘪犊子还真是小心……”青狼想爬起来,与其让他们发现,还不如主动打招呼。   岳昆仑一把薅住了他,那凛凛的眼神叫青狼心里一紧,他又无声地趴下了。   还算好,三人机枪组在山腰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停住,那个位置也足够监视河滩和对岸。   两挺勃朗宁轻机枪隔河相望,尖兵连开始终于下到河滩,分三个梯队过河。水并不深,河心位置也没过头顶,这也是他们选这里作渡河点的原因。   第一梯队一手拽绳,一手把枪举过头顶,逐渐靠近了东岸。第二梯队开始下水,然后,枪响了,一片暴烈的枪声。九九式步枪和九二重机枪同时开火,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同时掌控。步枪射的是西岸山腰上的机枪手,机枪扫的是河里的第一梯队。眼前血肉横飞,耳边惨叫哀嚎。   青狼懵了一瞬,枪声和火红的弹道指明了方向,既从对岸的高地又从眼前的棱线下面射出,两岸早就埋伏了鬼子,他守了一夜却一直没有发现。   岳昆仑顾不上其它,循着枪声和弹道找到了对岸高地上敌人的位置,准确的说,是一个碉孔,碉堡上的那种射击孔,那个位置本来是一丛灌木。这不是伏击,鬼子早就在两河高地上修了暗堡!他和青狼竟然在鬼子的暗堡顶上趴了一夜!对岸的碉孔里几点炽焰在同时闪动,明亮的是九二重机枪,微弱的是九九步枪。步枪在狙击重要目标,机枪在狂扫河中人群。岳昆仑放弃了步枪,选择了重机枪,重机枪造成的伤亡太大。子弹贴着重机枪枪管上方射入,机枪枪管立马上扬,往天空散射几发后停住。岳昆仑退壳送弹,瞄准镜又盯住了机枪口,还有副机枪手。   “去端下面的暗堡!”岳昆仑趁这间歇喊一句。   侧头带一眼,青狼的位置已经空了,再回头,那挺重机枪的枪管又向河滩压低。同样的角度射入,机枪枪管再度上扬,副机枪手也倒了。   青狼鼻子都气歪了,守了一夜居然没发现眼皮底下的鬼子,这要传出去以后他还混不混了。他从阵位退下来,飞快绕向棱线右翼,那个位置一挺九二重机枪正响得欢快。山腰上那个尖兵连的三人机枪组就只剩机枪了,战斗伊始,三个射手就被对岸暗堡的鬼子狙击手点翻。青狼三步并作两步,同时摘下一个手雷,还没转到暗堡正面,眼前一蓬草一动,一个鬼子蹿出半个身子。这就是暗堡出入口,里面的鬼子刚发觉了头顶有人,正要出来消灭。近在咫尺的两拨人,相互守了一夜,谁也没发现谁。突然一个照面,双方都愣了一瞬。鬼子呀地一吼,步枪还没举起,青狼迎面一脚把他踩了回去,跟着他摔进暗堡的还有一颗美式手雷。   岳昆仑正收拾对岸暗堡里的狙击手,身下一声爆炸闷响,土地一抖,下面的重机枪也哑了。岳昆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飞快一拉枪栓,瞄准击发,暗堡里最后一点枪火熄灭。身下又是两声爆炸闷响,地面颤抖,岳昆仑明显感觉到身体下沉了一些。他摇头苦笑,一个手雷已经足够,后面的两个纯粹是泄愤。   鬼子的两个暗堡哑了,从枪响到结束也就几分钟的事,尖兵连仓促之间并没有分辨出敌我。尖兵连连长回头就看见西岸岗顶的一块反光,大叫一声:“狙击手——”   东岸那挺勃朗宁机枪和河滩上的汤姆森冲锋枪、卡宾枪、步枪开始了大合唱。子弹泼雨一样泻向岳昆仑和青狼藏身的位置,俩人被压得抬不起头,子弹溅起的碎石砸得青狼呲牙咧嘴。书本网 www.bookben.cn 远征 第十四章(5) “败家玩意儿——子弹多也不是这样造的——”青狼吼得气急败坏。再不吼不行了,他看见他们带了迫击炮,那个要打过来可没地儿躲。   杜克应该是在骂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用力挥动,语调一句赛一句激烈。管他呢,反正说的是英文,也许是嫌中国话骂得不顺口。岳昆仑身子笔挺,目不斜视,一副知错的模样;青狼就没这么诚恳了,眼望着别处,一脸的不服。A排的弟兄远远地看着,除了费卯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宝七他们神情里可透着佩服。凭两个人就端了鬼子两个暗堡,灭了近一个班鬼子,这俩人可够神的。   “行了——”尖兵连连长看不下去了,满脸堆笑地箍住杜克,一边把一盒骆驼烟拍到杜克手里。他还等着谢那俩士兵,要不是他们,他的尖兵连现在就变尖兵排了。   杜克气冲冲地撕开烟盒,咬支烟到嘴里,连长忙掏出打火机献殷勤。   机盖“叮”地翻开,火苗蹿起,风吹过来也不见灭。杜克嘴里嘬烟,眼却盯着打火机——美军的ZIPPO防风打火机,却比一般的ZIPPO更精致,金质圈边、花纹繁复,是中途岛海战纪念版,发行数量很少,杜克一直想弄一个收藏。   杜克盯着打火机的目光就跟光棍盯着尤物似的,还是脱光的尤物。好东西谁都喜欢,连长后悔得直想抽自己,他赶紧收回手,想在杜克开口前把打火机塞回兜里。   杜克哼出一声鼻音,连长僵住了。杜克正瞧着他,下巴向打火机指指,含义不言而喻。   “这……”连长的脸一下就苦了,手把打火机捏得紧紧的。   “把他们枪给下了!”杜克指着岳昆仑和青狼。   “别……别啊——”连长咬咬牙,把打火机拍在杜克手里。   “送我了?”杜克笑得很坏。   “送你了!”   两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兵还真想去下俩人的枪,杜克一人一脚把他们踢回了队伍。   连长挨个拍拍岳昆仑和青狼的膀子,眼里都是感激:“兄弟,大恩不言谢。当兵打仗的,身上也没啥值钱物件……”   “不用,打鬼子是我们的本分。”岳昆仑说。   “话是这么说……”连长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踅摸,落在了佩枪上。   “老美的柯尔特,大象都能打死,留着防身。”连长把手枪连枪套弹夹一起递给岳昆仑。   枪是好枪,杜克那把点45口径勃朗宁手枪是一个型号,M1911式,杜克那把也是通过私人渠道弄来的。这种枪别说是在驻印军,就是美军里也只配给军官,再说条例也不许士兵配备手枪,A排的弟兄也只能看着过过眼瘾。如果可能,谁都想弄一把,带着他心里多踏实,跟鬼子拼刺刀那是被逼到那份上了,有这玩意哪还用拼刺刀,贴身扣下扳机,打上哪都是一个大窟窿。   岳昆仑知道这枪好,也贵重,他不是占人便宜的人,眼望向了杜克。杜克冲他挤挤眼,不客气地替他把东西接了。   杜克脸皮赛铁板,下巴向青狼歪下,对连长说:“这个士兵是不是也该有礼物?”   连长抓抓头,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苦笑望向杜克:“真没什么好送的了。”   杜克不说话,两眼放光地盯着他胸口。   连长低下头,瞧见了胸口的望远镜——德国佬的蔡司8×30倍距望远镜,色彩还原度高,成像干净清澈,没有光晕,色差和像散也小很多,亮度均匀。   连长心里骂这白美既贪又识货,但有什么办法,跟一连弟兄的命比起来,这些东西都不值一提。   连长走了,被洗劫一空。杜克向他的背影使劲吹声口哨,快活得像个孩子。   柯尔特手枪交到岳昆仑手上,蔡司望远镜给了青狼。   “你们记住,我们是A排,是一个团队,只有在战斗中相互依靠,我们才有可能活着回家。”杜克真诚地看着俩人,“下回如果要行动,请先告诉我,不要选择自己去冒险。你们是最好的战士,我不想看见你们出事。”   “行。”青狼很服气,好话孬话他听得出。   “出发——”杜克向后面使劲挥挥手,自顾自向前走,迎着朝阳。   A排的弟兄们一拥而上,手枪和望远镜在一双双手上传递,大伙啧啧赞叹羡慕。    远征 第十五章(1) 两天后A排和114团终于接近了唐卡家,听地名像个村镇,其实也就是野人山中的一片山头。一千英军在唐卡家、卡拉卡一带布防,防止缅甸日军进入印度,但也不知防的什么,日军侦探来去自如,临了还被日军派出的侦察部队包了饺子。   天近黄昏,前方有稀疏的枪声,是前锋部队在与围困唐卡家的鬼子零星接火。114团各部正热火朝天地忙着搭建团指、掘壕挖沟,一副大战在即的模样。A排整排在那干站着,一下也不知干什么好,显得尴尬。   “排长——”宝七不满意了,“咱们是来看戏的啊。”   杜克不搭理他,揪住几个团部的人问李鸿在哪儿,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可能在前线。   “排长,咱们也去前线吧!”   “是啊,在这啥也不干,让人家笑话!”   一排弟兄开始吵吵,一路上被鬼子小组打冷枪、打伏击,都憋着一肚子火。   “原地宿营!”杜克瞪眼一吼,都不说话了。   杜克也损,A排的营地就搭在114团团指前边,就差没堵大门了。来来去去的军官没一人说话,他们都知道杜克和史迪威的关系。   晚上快九点的光景,李鸿回来了,杜克正蹲团指门口等着,脚边烟头凌乱。   “李团长,军务繁忙啊——”   杜克在暗处幽幽地站起来,把李鸿吓一跳,这才想起来还有个A排,这可是史迪威的亲信部队。   “杜克排长,正要找您商量哪!”李鸿赶紧拥着杜克进了帐篷。   李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本册子,向他挥挥手:“出去吧。”   册子是一本航拍相册,每页可以连接,翻到唐卡家那一页停住,上面已有红蓝标注。   李鸿指着地图上的标注说:“围困唐卡家的日军大概有一个半中队,前方隘口的周边山头已经被构筑坚固工事,山头之间互为犄角,形成交叉火网。我侦察连刚刚接近山脚,既遭敌机枪封锁,英军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要在没有炮火支援的情况下强行突破,伤亡会很大。”   俩人都清楚不可能会有炮火支援,能把炮拉进野人山那才叫见了鬼了,除非等中印公路修到这里,但他们不把前敌扫清路又怎么能修过来。这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   瞧杜克沉思,李鸿接着说:“林海茫茫、敌我混杂,空中轰炸很难辨识目标,会炸到英军或者我们。只能靠步兵攻坚。”   “侦察过这里吗?”杜克指的是唐卡家后背。   李鸿眉头拧成了疙瘩:“我也想过,可没有路过去。”   “这是原始丛林,本来就没有路。”   “你看这、这、还有这,”李鸿点出迂回路线上的几处,“悬崖深涧,沼泽密林……”   “我带A排执行这个侦察任务。”杜克打断李鸿的话,“你派个通信兵跟随行动。”   “可是……”   “史迪威将军派我来不是当贵团观察员或是联络官的,我会对这次行动负责。”杜克说。   杜克敢干却不蛮干,他并没有命令A排连夜出发。第二天天刚麻麻亮,A排的弟兄们就被踢着屁股赶上路了。在兰姆伽那些严格到残酷的丛林训练现在看出了效果,一路披荆斩棘、泅渡攀岩,除了114团通信兵在攀索时脱力摔下山崖,天擦黑时A排全员到达指定地点。   A排的弟兄分成几堆休息,不能生火,只能就着凉水吃饼干、罐头。   “老卡这是往死里使咱们哪……”宝七脸上横七竖八的划伤,汗水淌出一道道泥沟,其他弟兄也好不到哪去。   “排长,咱们是来看戏的啊——”费卯捏着嗓子学宝七对杜克说过的话,“真登台了就成龟孙了!” 远征 第十五章(2) “你冇跟老子裹筋!”宝七一急眼,声音一下拔高,武汉话全出来了。   “都他妈消停点,怕鬼子听不见是吧?老子还没活够哪!”剃头佬压着声音骂。   这时候站长跑过来:“岳昆仑、青狼,排长喊你俩过去。”   杜克是叫岳昆仑和青狼跟他去侦察鬼子后背阵地,上回在渡河点的一次反伏击,俩人的潜伏能力暴露无遗。   天已经黑透,没有月亮,漫天繁星。面前的一片山谷里散落灯火,鬼子肆无忌惮的说笑声和酒菜香味一起随风飘来。去年在缅甸的完胜和唐卡家英军软弱的战力,加上阵地正面据险而筑的坚固工事,足以让他们轻敌懈怠。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群武装到牙齿的敌军已经绕到了他们疏于防范的后方。   三人交换下目光,杜克往前做个手势,示意匍匐前进。   三个人慢慢爬下山岗,直摸到一个地势较高的草丛后面才停住,这里离日军一座工事已不足五十米。   工事前两个哨兵正在交谈,隐隐约约的日语,像是在抱怨什么,手中的烟头一闪一闪,刺刀在星光下折射出寒光。   青狼的眼睛也在折射寒光,伸手拔出了刺刀,看见日本人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杜克瞪一眼青狼,用手语示意俩人监视哨兵。   岳昆仑和青狼的枪管对准哨兵,打开保险,缓缓拉动枪栓送弹入膛。杜克开始往小本上画日军阵地图、详细记录火力和工事分布。   铅笔摩擦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惊心动魄。两个哨兵停住交谈,往这边望过来,好像听见了什么。   两个哨兵都拉开了枪栓,一个站在原处,一个端着枪向这边走过来。   青狼的手掌开始出汗,食指勾上了扳机。杜克用手肘顶顶他,手在脖子上做个切割的动作,然后又低下头记录,好像那走过来的哨兵跟他没关系。   刺刀的寒光摇晃着逼近草丛,离草丛仅有半步时,停住了。静了片刻,刺刀突然往草丛里一个斜刺。青狼上身一让,刺刀噗哧扎进土里,还没等收回,青狼前扑,敏捷快速得就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狼突然向猎物发动袭击。哨兵眼前一花,一道黑影迎面压来,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示警,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住了嘴,咽喉同时一凉。他最后的呼喊只发生在意念中,青狼的一刀不但割断了他的气管和声带,刀刃直切入颈椎,截断了中枢神经,他扣住扳机的手指无力地松开。这就是青狼,从来不吝啬对敌人的凶狠。   鲜血喷入空气的声音恍如风声。工事前的那个哨兵仔细凝望,他的同僚还站着,只是脑袋垂下的角度有些怪异。哨兵正想出声询问,黑暗中一道白光迎面射来,然后他看见了刀把,就插在他的咽喉上,日本武士刀的刀把,再然后,眼前就黑了。   青狼眼看着50米开外的那个哨兵倒了,无声无息。他怪异地看一眼岳昆仑,这么远的距离自己也能掷到,但要在这么黑的情况下投中目标咽喉,那就不好说了。   “撤。”杜克合上本子装回兜里,似乎对刚才身边发生的一幕并不意外,他相信这两个中国士兵的能力。   杜克和青狼在往后退,岳昆仑却在往前爬。他要把刀拿回来,那是段剑锋送的。   回到A排隐蔽的位置,一排人早就等得焦躁。杜克召集了所有士官商议,半个小时内必须作出一个决定。   “情况就是这样,换岗的时候哨兵的尸体会被发现,日军马上会加强阵地后方的防守。”杜克望着七八个士官。无论在什么时候,士官都是一支战斗队伍的骨干和中坚力量,他必须依靠他们去打这场仗。 远征 第十五章(3) “日军一个中队的标准配置是180人,相当于国军的一个加强连,对驻印军我不知道,在国内足以撵得国军一个团满地跑。现在是一个半中队,轻重武器齐全,还有坚固工事可以据守。要吃掉人家也得掂量下自己的牙口,咱们只有一个排,最强的火力是两挺轻机枪。”费卯说完,大伙都沉默了。按A排在兰姆伽的火力配置,是有重机枪、迫击炮、巴祖卡这些重武器的,怕影响行军速度,都没带。   “这事闹的,跟114团也联络不上……”站长皱眉的时候那一脑门深纹就更深了。那个通信兵连人带无线电摔成了碎片。   “要不……先派人回去,联系上再说?”一个士官犹疑着建议。   “滚犊子!”青狼骂,“等联系上啥菜都凉了。八路军一个游击队就敢拔鬼子的岗楼,咱们还是美械正规军!”   “你有什么看法?”杜克看向岳昆仑。   “……可以打。”   “为什么?”杜克紧跟着问。   “歼灭不大可能,但可以把英军救出来。鬼子的正面被114团压住,中间又有一千英军,我们把他后路一断,他们肯定慌……”   “慌了就全冲咱们来了!”费卯打断岳昆仑的话,“凭咱们就能围住他们?”   “不围,留一个缺口。鬼子要跑,咱们打他后队;要不跑,等114团援兵上来就合拢缺口。”   杜克笑了,站起来满意地拍拍岳昆仑,他也是这样想的。   “马上行动!”杜克下达命令。   岳昆仑正要走,被费卯拉住:“揣着明白装糊涂呀?老实说,是不是读过《六韬》?”   “什么?”岳昆仑一脸茫然。   “你就装吧!《六韬》有云:‘围之置遗缺之道’。你给老卡出的毒计,就打这儿出的。”   岳昆仑摸摸头,露出朴实的笑:“我没上过学堂。”   山谷里的灯火更稀了,四下还是一片静谧,日军还没发现哨兵尸体。A排没有摸进去,而是在山谷后方的高地上挖掘战壕和散兵坑。一直随身携带的铁铲和工兵拆卸镐此时发挥了作用。都是国军队伍里混出的老兵了,杀敌不一定行,保命的手艺一定行。伴随着嘁嘁喳喳的声响,一锹锹土扬上来,一片沉默里掩蔽工事快速修筑完成,挖出的土和石块垒在战壕前沿当胸墙。只要不是炮群集射,绝对扛打。   这边刚准备停当,山谷里就响起了尖利的口哨声,哨兵尸体被发现了。   灯光一片雪亮,一队队日军跑出帐篷进入临战状态。一名军官吼叫几声,指挥刀一指,一个日军小队向战壕方向跑步前进,临近东南面谷口又突然散开,形成波状散兵线向山坡搜索前进。   这是杜克第一次和日军正面接触,对日军的战力一时还心里没底,但看日军的反应速度和推进队形,也能明白几分日军的战斗素养。杜克左右看一眼,不由摇头苦笑——所有部下不用他交代,都整整齐齐地压着头,手雷和弹夹放在手边,等待日军进入射程。这些血里火里滚出来的国军老兵,个个都身经百战,临战的心理素质远超过美军士兵。   600米,岳昆仑没有动,虽然这已经进入了他的狙杀范围。   400米,岳昆仑还是没有动,边上的青狼却有些按捺不住。   200米,所有士兵都按捺不住了,手指在扳机上死死扣着。杜克赶紧向几个班长打个手语,几个班长心领神会——杜克是要放敌人进50米范围。这一小队鬼子不是拿三八式就是拿九九式,近距离面对汤姆森冲锋枪和加兰德步枪八发连射的半自动火力,结果可想而知。 远征 第十五章(4) 日军散兵线又往前推进了十几米,小队长突然一声怪叫,散兵线停住。须臾,日军主阵地中一声炮响,照明弹骤然腾空,划着刺眼的光弧从A排阻击阵地上空掠过。   四下登时亮如白昼,A排暴露无遗。   日军小队长一声怒吼,指挥刀还没完全举起,身体突然顿住,军帽上现出一个血洞,青狼开的枪。岳昆仑愣一下,枪管飞快一转,日军机枪手翻倒。A排全线开火。   虽然丧失了指挥官,日军并没有乱,在密集火力的突然打击下马上组织起有效后撤。   枪管还没打热,日军就消失在射界里。   十几个日军倒在阵地前面,一个没有死透的在呻吟、在蠕动。青狼面无表情地装上一个整弹夹,瞄准,击发,一枪紧跟一枪,执拗稳定。日军伤兵手臂中枪、大腿中枪,手臂继续中枪、大腿继续中枪,就是没有一枪射向要害,那一声声惨叫哀嚎叫人头皮发麻。整排人都在瞧着青狼,眼里都透着悚然,这种虐杀的事他们只见日本人干过。   “够了……”杜克再看不下去。   青狼好像没听见,还在一次次扣下扳机,那种疯狂的眼神似曾相识。   “够了——”杜克一声大吼。   最后一发子弹啸出枪膛,空仓挂机,弹夹被退弹夹“叮”地抛出弹仓。青狼像被魇住了,扳机扣得“啪啪”作响,击锤一次次空撞。   “青狼……”岳昆仑顶他一下。   青狼没反应,抓起一个满弹夹从弹仓上方压入,还没等枪举起,杜克已经到了跟前,一记重拳把他砸趴在战壕上。头顶哨音倏然而至,岳昆仑一个猛扑,杜克和青狼全被扑进壕沟。一发手雷在青狼刚才趴过的位置爆开,再晚刹那,青狼就壮烈了。是日军掷弹筒发射的89式手雷,有效射程500米,最大射程660米。日军掷弹筒手都由老兵担任,发弹命中率达95%。这就是为什么日军小队退出A排射界后还能实施精准打击的原因。   大个儿抱着那挺勃朗宁轻机枪向掷弹筒发射方位狂扫,大有替青狼报一箭之仇的意思。打也是瞎打,发泄而已。掷弹筒是曲射武器,人家躲在掩体后头发射,机枪子弹不会绕弯。20发弹匣打空了,大个儿也消停了,转过头看过去,杜克正拉着青狼爬起来。俩人除了一脑门土,倒没受伤,岳昆仑后肩倒被手雷破片划了一道,血湿了后背衣襟。   脱了上衣的岳昆仑就像一柄利刃,一块块精干的肌腱跟铁水浇铸的一样,一看就是耐力过人的那种。   “习过武?”青狼把急救包熟练地扎上岳昆仑的伤口。   “练过一点儿。”   “刚才……谢了啊。”青狼的表情和语调都很僵硬,他不习惯对人表示感谢和友爱。   “你枪打的不错。”岳昆仑穿上衣服又趴回了战壕。   “你那枪哪来的?”青狼挨着岳昆仑趴下。   “……以前的排长的。”   枪在人没在,也不用往下问了。青狼用望远镜观察前方,一队队日军来回奔跑,朝向A排阵地的一边正抓紧挖掘战壕,重机枪巢也构筑好了。一会儿就该正式进攻了。   “大八粒火力好,精度跟你那个比就不行了,回头得叫老卡给我弄杆狙击步枪。”   “你的脾气当狙击手不合适。”岳昆仑话说得很直,但是实话。   青狼放下望远镜,直愣愣地看着岳昆仑,要换旁人他早拳头上去了。   日军阵地腾起数道火龙,炮弹出膛的声音倏忽而至。   “隐蔽——”杜克大叫。   一排人缩进战壕的侧坑里,炮弹持续落在头顶爆开,泥土簌簌地往下掉。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十五章(5) 费卯分辨着头顶的爆音,嘴里喃喃地数来宝:“91式手雷、89式手雷、60迫击炮、81迫击炮……大爷的,连92步炮也带了!”   日军92式步兵炮只有到大队级别建制才能装备两门,何况这里又是野人山深处,虽然能拆卸成几部分用骡马运,能拉到这里也算下了血本了。   “难怪英国佬喊救命噻!”宝七抱着头缩成一团,“一个鬼子他娘的能干掉十个英国佬!”   “宝爷——干您这样的能干几个?”头上狂轰滥炸,费卯还不忘拿宝七开涮。   “放去年,能打平!现在,三个鬼子换我一条命也不够!”   “你也不怕闪了舌头。”费卯拍拍头上的土,外面炮声停了。   “准备战斗——”这回鬼叫的是站长。杜克不熟悉日军的打法,可这些国军老兵太清楚了。炮轰、步兵上,攻不下,继续炮轰、步兵上……一万年不变。   “出去吧——外面三个鬼子排着队准备跟你换命呢。”费卯推着宝七趴上战壕。   火光里人影憧憧,这次至少冲上来大半个中队,两挺九二重机枪在沙袋环形工事后面突突喷火。   “刚才抢了你一个曹长,现在还你一个少尉。”青狼把枪口转向了鬼子士兵。   岳昆仑瞄准镜里的十字线架上日军少尉的头颅。   一夜枪声未停,A排总共打退日军八次进攻。日军中队长以下军官损失近半,机枪手有去无回,除了曲射武器还能压制住对方,步兵上去就是送死。日军意识到后背这群敌人的强大,正面驻印军一个团和被他们封锁住的一千英军如果同时发起进攻,一旦胶着,全军覆灭都有可能。日军指挥官选择了撤退,后背的敌人并未完全封锁他们的退路。他应该庆幸,天刚擦亮,李鸿就迫不及待地命令114团从唐卡家正面发起猛攻。唐卡家背面枪炮声响了一夜,他用脚趾也能猜到,是A排在和日军交火。憋了一夜的114团集中全部火力猛攻隘口,一是为了减轻A排压力,二是不想让A排看扁了。人家一个排就敢开打,他们一个团凭什么不打!都是兰姆伽这口熔炉里炼出来的,谁也不比谁差多少。114团一鼓作气连夺几个山头,一心想把A排救下来,可A排哪要他们救,正忙着追击日军的后队。日军留下的牵制部队全部被截断在唐卡家。一个半中队耀武扬威地进来,活着出去的不足一半,一路往新平洋方向狼狈逃窜。A排一直追到南荣河才停住,对岸就是野人山入印门户塔家铺,日军据点密布。114团解救出英军的同时,占领唐卡家、卡拉卡、柏察海一线掩护阵地,与南荣河对岸日军隔河对峙。至此,列多至南荣河共126公里路段的日军前哨警戒阵地被肃清,中印公路得以延伸进险峻蛮荒的野人山,向南荣河方向既艰难又昼夜不停地延伸。大反攻的胜利已初露端倪。   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十六章(1) 林中雾气飘渺,迷蒙了一切景象。丛林深处有沙沙的声响逼近,声响过处,繁茂的植被簌簌抖动。一只蜥蜴趴在布满苔藓的岩石上,皮肤如铠甲般坚硬凸起,眼睛呈现宝石般晶莹的放射性暗花。这是来自远古洪荒的生物,一如此处的原始丛林。一只手一下按住蜥蜴的背脊,蜥蜴迟钝的反应并不像外形那般具有攻击性,只是浑身的颜色霎时变得和身下的苔藓一样碧绿。   “宝爷,你要现在被毒死了,我一定向上峰作出如下证言:”费卯手里的加兰德步枪有气无力地指向前方,“此人死于精力过剩,并非阵亡,请上峰考虑不予发放抚恤金。”   宝七把蜥蜴放上手背,轻抚着说:“读书人也不是么斯都懂噻……这叫变色龙,不咬人,也没毒。真是漂亮……”   费卯侧头瞥一眼。造物神奇,那只叫他浑身发毛的玩意儿真的在变色,慢慢跟宝七的手背变成一个颜色。   “瞧着路。”剃头佬用枪管顶顶费卯的屁股。   “跟你说一万遍了,他妈的别拿枪口冲我!”费卯火了,他忌讳这个。   “保险还闭着,你怕个卵。”剃头佬一脸不在乎。   费卯张张嘴,又闭上了。几天搜索下来,神经都木了,他没吵架的精神头。自推进到南荣河后,114团一部分原地驻守,一部分回过头搜索残敌,顺道砍山伐林,为中印公路清开路基。杜克也没让A排闲着,他要A排保持临战状态,中印公路一旦修到南荣河,随时会开始大反攻。   林雾中黑影一闪而过,费卯一下站住,手向后用力一挥。全排停住。   杜克手语发出:以横列攻击队形前进。   散兵线慢慢前推,枝叶被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每一人都神经紧绷。   岳昆仑和青狼同时举手示警,散兵线倏然静止。俩人都发现了陷阱,很多,种类繁多。只有山林中的老猎人才能通晓这么多陷阱手法,而且这明显不是针对野兽的。   岳昆仑和青狼领着A排小心绕过陷阱区域。队形再变,以班为单位向目标扇形包抄,所有枪都顶上了火。   视野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些黑影,树干后面、树冠上、草丛里、石头后面……   遭遇伏击了!青狼倏然举枪,未等扳机扣下,被一只手一下握住。   “等等。”是岳昆仑。   站长冲前方喊话:“我们是中国驻印军——表明你们的身份——”   弟兄们不敢松懈,都躲在掩蔽物后面,枪口冲着前方。   “再不出来就开火了——”站长又喊。   憧憧的人影慢慢走出林雾,逐渐清晰。大伙目瞪口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些人不是日军,说他们是人都有些勉强——十几个肤色黧黑的男人都没穿衣服,只在腰上围块兽皮,腰上一侧是竹筒,一侧是砍刀,手执原始的标枪和弓箭,头发剃成一个圆盖,往上扎成一束。   A排围拢上去,枪管冲地,手都还搭着扳机。他们听一些从野人山逃出来的弟兄说过,野人山里住着野人,但他们没见过。   “我们是中国驻印军,不会伤害你们。你们是谁?”杜克用汉语问。   野人山是中印缅未定界地带,但当年曾属中国孟养宣慰司管辖范围,杜克猜测他们或许能听懂汉语。   一群人互相看看,扭头望向后面。   一个青年从树后走出来。这人穿了衣服,虽然肮脏破烂,但总算是衣服,让人紧张的是他手里有枪,日军的三八大盖,腰上还挂了个日军的军用水壶。   青年慢慢走到杜克面前站住,既沉默又好奇地端详杜克的脸,像是要搞清楚这人为什么与他们长相迥异。 远征 第十六章(2) A排的弟兄都有些紧张,枪管指着青年,杜克向他们摆下手,示意放下枪。   青年向杜克的脸伸出右手,杜克没有动,眼神友善。   手越过了杜克的脸,在他钢盔一侧的青天白日徽章上停住,手指细细抚摸。野人山的丛林里散落了无数远征军的尸骨,也散落了无数这样的徽章。   “你们不是日本军,你们是中国军。”青年的语调虽然含混生硬,但可以肯定说的是汉语。   “我们是来揍日本人的。”杜克笑了。   青年回头说了一句土话,一帮原本神情木讷的男人脸上绽出了笑,露出满口黑牙。   “我叫嘎乌,我们是当地的克钦人。”青年说。   缅甸人把这些世代定居在野人山深处的土著和缅北的少数民族统称为克钦人。英国人在印度创建的“钦迪特远程突击队”就在缅北山区招募了千余名克钦青年,训练后投入到缅甸日军后方从事抗日活动,效果显著;之后史迪威仿效此做法,也在缅北山区招募了一批克钦青年组建“克钦别动队”,负责渗透缅北敌后,从事破坏、宣传、情报和营救活动。日军在全面占领缅甸后露出了本来面目,除了缅奸,缅甸人对日军的态度,已从最初的支持变为敌视。   也许是因为共同的敌人,嘎乌很热情,邀请A排到他们寨子里作客。路上嘎乌告诉他们日军对他们做的坏事——不但抢他们的猎物和牲畜,还杀他们族人,连女人和孩子也不放过;在路上到处埋设地雷,炸死炸伤了很多克钦人,弄得男人不敢出去打猎,女人也不敢出去采集食物。嘎乌气不过,就带了寨里的青年偷袭山里的日军小组,他的枪和水壶就是杀死日军后的战利品。   A排跟着嘎乌越往大山深处走就越是悚然。一路上都是陷阱,坑里密布着倒插的竹签、浮草下锋利的兽夹、浸了毒液的绊发箭、悬在树顶的狼牙拍……挨上哪个都不用回去了。再往里走,道路开始明显,但情景更加恐怖——隔一段距离就是一根木桩或吊索,木桩上插着人头,吊索上挂着死尸,或腐烂或风干,被鸟兽吃去眼珠的眼眶像在狰狞地盯着他们;一只乌鸦栖在一个人头上,嘴里叼着一截看不清的脏器,眼里闪着漆黑的亮光。这一切在铅灰色天宇的映衬下,显得无比阴森诡异。A排的弟兄感觉像在走向地狱。   剃头佬斜一眼边上面色发白的花子,冷不丁一拍他肩膀,嘴里哇地一声怪叫。花子剧烈一抖,一下软坐在地上,尿差点儿没吓出来。走在后面的青狼猛地一搡剃头佬,把他推得一个趔趄。   “啥玩意——”青狼把花子拉起来,“你啥时候能有点儿尿性?”   “咋地?不服啊?”剃头佬学着青狼的东北口音挑衅。   青狼目光斜过来,直愣愣地刺向剃头佬。   “看什么看?不服就过来干你爷爷!”剃头佬横惯了,看不得有人比他横,他早就想找点儿事跟青狼干一架。   青狼放开花子就要上来,花子忙一把扯住他。   剃头佬也要上前,一只手从后头伸过来,一下把他拽到了前边。剃头佬眼里凶光一闪,看清是岳昆仑,那点光又没了。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他绝不会动手的人,那个人只会是岳昆仑。   “死东北佬——”剃头佬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杜克和嘎乌走在队伍前列。嘎乌看杜克一直望着路边的那些死尸,解释说:“都是我们杀死的日本军,寨里人不让埋。”   杜克知道那些死人是日军,尸体上土黄色的军服还在,他只是觉得这过于野蛮残忍。但战争就是这样,人类用所能想到的最野蛮残忍的手段来对付同类,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会如此。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远征 第十六章(3) 一大片林空里散落着数十间简陋的竹楼。A排聚拢在寨子中央,环顾一圈并不见人。四下一片死寂,一头黑瘦的猪箭一样射进一幢竹楼下面消失不见。   嘎乌用土语大声喊了一句,可能是说明这些拿武器的人不是敌人。   人们慢慢从竹楼里、角落里走出来,个个形容枯槁、干瘦如柴,他们不敢上前,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些令他们恐惧不安的大兵。   A排的弟兄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这些人里很多是残疾人——脚掌溃烂的老人扶着门框;只剩一条腿的少年子一跳一跳地走路;失去手掌的孩子用光秃秃的小臂揉眼……触目惊心。   “地雷炸的……”嘎乌的眼里满是仇恨。   这是战争送给人类的礼物。杜克看着那些人,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悲伤。   “把身上的药品全部给他们……”   A排的弟兄沉默地走上去,枪械无力地挂在肩后。   奎宁丸、磺胺、红药水、龙胆紫、急救包……一样样交到村民手上。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但这些又能治愈多少战争带来的创伤。   “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大斋瓦。”嘎乌对杜克说。他说的大斋瓦就是祭司,也是他们的头人。   竹楼里光线昏暗,火塘边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老得看不出年龄,脸皱得像个核桃。大家都注意到老人的脚,烂得能看见森森的白骨。   嘎乌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话,老人回了一句。   嘎乌回头说:“大斋瓦说请你们原谅,他得了烂脚病,不能起来迎接你们。感谢你们为克钦人做的一切。”   雨季的丛林里,烂脚病和疟疾是最容易得的病,很多远征军士兵,就是因为这个没能走出野人山。   杜克在老人脚边蹲下,清理创口、撒消炎粉、包扎……   A排的弟兄沉默地看着杜克做这一切。这个外表坚强的美国佬儿,有着柔软善良的内心。   处理完伤口,杜克把身上剩下的药品全部放到老人面前。   老人对嘎乌说了句话。   嘎乌翻译给杜克听,“大斋瓦说你是个好人,他没什么可以感谢你的,想为你算一卦。”   杜克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他没有拒绝老人的好意。   老人从火塘里扒出一小堆火炭,再把一段青竹放在火炭上面。做完了这些,老人朝向西南面的天空,虔诚地开始吟唱。那些奇怪的音节水一样从老人嗫嚅的嘴唇中流出,声音并不大,却极有穿透力,冥冥中像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与之对应。杜克和身后的那些弟兄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青竹“啵”一声爆开。老人停住吟唱,顺着裂口把竹筒撕成两半,又从竹筒内侧取下竹膜对着火光仔细端详。   过去了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老人终于确定了结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嘎乌把耳朵贴到老人嘴边,听完老人的回答,面色一下变得难看。   告辞了大斋瓦,一伙人从竹楼里出来。杜克问嘎乌:“你们的酋长说了什么?”   嘎乌笑得很勉强:“你们不是克钦人,不用信克钦人的神。”   宝七好奇心重,紧跟着追问:“痛快点儿,说噻!”   嘎乌看着杜克,吞吞吐吐地说:“大斋瓦说……你回不了家……”   杜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   A排的弟兄都沉默了。   岳昆仑正坐在一个屋檐下边,脸上露着难得一见的笑容,身边一群小孩儿在吃他给的饼干和巧克力。   密集的炮声就是在此时传来的,远远听着有些沉闷,南荣河上空的云层一闪一闪。114团只带了迫击炮,还是六O的,这明显是日军炮火,日军开始反扑了。 远征 第十六章(4) “跑步回南荣河阵地——”杜克大叫。   A排跑得很快,十几里地很快就过去了,在兰姆伽的那些二十公里负重越野没白练。可有人比他们跑得更快。   嘎乌气定神闲地靠在一棵树上,好像等了有一会儿了,身上步枪、砍刀、弓箭、竹筒外加一个背囊,一副出远门的模样。A排的人气喘吁吁地慢下来。真是见了鬼了,他们路上一刻也没停,这小子怎么会在他们前面的?   “不准停——”杜克追在他们后面踢屁股。   嘎乌跑得很轻盈,像一只小跑的猎豹尾随着杜克。   “你不是士兵,没有受过训练。送平民上战场就是谋杀!所以你不能跟我们一起!”杜克知道嘎乌想干什么。   “我不是平民,我是克钦人的战士,我要跟你们一起打日本军,把这些畜生赶出缅甸。”嘎乌很坚决。   “不行!”杜克也很坚决。   “留下我,我会帮上你们的。”嘎乌不肯放弃。   “回你的部落去,他们才更需要你的帮助!”   “日本军已经被你们赶过南荣河了,他们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我再说一遍:回家去!远离战争!”   嘎乌不再说话,执拗地跟着A排,跑步的姿态就像一只豹。   A排一路急奔,到了南荣河阵地,没顾上喘口气就投入了战斗。日军的炮在朝后打火力延伸,密密麻麻的步兵正在强渡南荣河,一部已经登陆,并突破了前沿阵地。114团需要防御的地域过大,一部分兵力又被分去开路基,阵地上一个连的兵力明显顶不住。   一个弹夹还没打空,鬼子刻板的面容已逼近战壕,一片刺刀亮光。114团驻守此阵地的一个连队几乎全员跃出了战壕,刺刀迎向了鬼子的刺刀。阵地前沿刀光血光乱成一片。   “上刺刀——”杜克一吼,A排的弟兄刺刀上枪。   岳昆仑的狙击枪不能上刺刀,他拔出了武士刀。   “你!”杜克指着岳昆仑,“找阵位自由狙击,保护好他!”说完就带头跃出了战壕,领着A排冲向杀得如火如荼的白刃战阵地。   岳昆仑拖着嘎乌往阵地后方的一个高地飞跑,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我要回去杀日本军!”嘎乌使劲往后挣,影响了岳昆仑的奔跑躲避速度。   枪林弹雨里面,岳昆仑没时间跟他废话,转身一个膝顶撞在他的腹部。嘎乌瘫了,岳昆仑一下把他扛上肩头,跑着S型路线冲向高地的反斜面,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射。   一过高地棱线,岳昆仑直接把人从肩上抛下,迅速反身架枪,瞄准击发。此时的每一秒,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结束或是存活。   嘎乌先是吃了一顶,然后又被摔得七荤八素,抱着肚子蜷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紧贴着地面爬到岳昆仑身边,探头往河滩阵地上看——几百人在捉对绞杀,冷兵器破入人体的残酷远远超过子弹射中人体。   岳昆仑送弹退壳的速度飞快,枪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几乎同步,每一粒弹壳叮当落地,枪口方向就有一个鬼子中枪倒地。嘎乌兴奋了,把他的三八大盖架好,学着岳昆仑的样子拉栓开枪。嘎乌很快就泄气了,一是速度远赶不上岳昆仑,二是他一个鬼子也没打中,还差点伤了自己人。这里离白刃战阵地足有四百米,别说他才刚学会用枪,就是老兵在这个距离命中率也极低。嘎乌却不明白为什么身边这个人能打这么准?三八大盖里就一个弹夹,五发子弹他很快打光了,侧头看岳昆仑,正飞快往弹仓压进一个弹夹。   “给我子弹!”嘎乌冲岳昆仑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远征 第十六章(5) 岳昆仑没理他,又举枪瞄准射击,这个时候也管不了杜克给他的规定了——不准他在一个阵位持续射击。鬼子拼刺刀实在强悍,一人足以应对两个驻印军的围攻,而且还不落下风;河里的鬼子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南岸强渡。岳昆仑心急如焚,毕竟只有一支枪,只能挑拼刺凶狠的鬼子点。   “我说给我子弹!”这回嘎乌是趴在岳昆仑耳边喊的,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手上的一枪也打偏了。   “老实待着!”岳昆仑反手一肘正顶中嘎乌鼻子。   嘎乌鼻里嘴里跟翻了五味瓶似的,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是打架的时候,嘴里嘀嘀咕咕骂了一堆土话。   “我没你那枪的子弹!”岳昆仑趁压弹间歇喊一句,“保护好你自己就行!”   嘎乌叉着腿坐在地上,看看手里的三八大盖,越看越生气,抡圆了就给砸烂了。他一个人在那折腾,岳昆仑没空也没心情管他,开枪的节奏连贯稳定,弹壳在面前迸飞。   过了一会儿,嘎乌又摸上来了,手里没抢,握着弓箭。400米的距离,用弓箭!   一点儿悬念都没有,箭镞飞了一半距离就没了力道,风一刮,软软地从空中栽到地上。   岳昆仑没有看嘎乌,也没有觉得嘎乌可笑,他理解嘎乌心中那种对鬼子刻骨的仇恨,这一点也不值得笑。嘎乌却觉得自己可笑,他知道射不中,他只是不想放弃。他垂头丧气地放下弓箭,回转身,已经松懈的身体却一下绷紧,眼中精光暴涨——几个土黄色的身影闯入视野,手里枪刺雪亮,距离不足一百米!   岳昆仑在这个狙击阵位打了太多枪,已经被日军发现,半个班的日军受命从背后迂回,杀死敌军狙击手。   来不及示警,一个鬼子已在向岳昆仑后背瞄准。嘎乌抽箭、引弓、松弦,抽箭、引弓、松弦……六箭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连珠箭!箭箭中的!岳昆仑如果刚才回了头,一定会吃惊嘎乌的出箭速度,更会吃惊嘎乌射箭的准头,但他只听见箭镞尖利的破空声和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强渡到南岸的日军被驻印军用身体和刺刀硬撞回河里,114团的援军随即赶到,两架水冷式M1917重机枪封锁了河面,对岸的日军只能放弃。河滩上尸体倒卧,河流里尸体漂浮,战斗结束了。   六具日军尸体整齐排在地上,心口中箭、咽喉中箭、眼睛中箭,不一而论,相同的都是射中要害,而且是一箭致命。这说明射箭的人不但准,而且力道凶猛。A排的弟兄不可置信地看看尸体,看看嘎乌,在热兵器时代,这种本事他们只在评书里听过。六个训练有素的老兵一个照面就被一个平民干死了,这六个鬼子死得可够冤的,难怪死球了眼睛还瞪得溜圆。   杜克默站了一会儿,向站长挥下手,“带几个人,把他送回去。”这个“他”,指的就是嘎乌。   嘎乌正洋洋得意,以为可以留下了,听见这话一下跳起来:“我不回去!”   杜克紧望着嘎乌:“我要是你,就远离战争,和家人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还加入这场战争?”嘎乌问到了要紧处。   “战争意味着毁灭和死亡,死的不仅是敌人,还有战友,或是自己。你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变成现在的自己,但是毁灭他,只需要一秒,你再不会有重来的机会。战争不是游戏,不是打猎,它的残酷远超过你的想象。回家吧……”杜克声音暗哑,眼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和厌倦。   “我知道战争的残酷。”嘎乌盯着杜克的眼睛,“我亲眼看着亲人和族人被日本人杀死!那些失去手脚的孩子,他们以后不能游戏,不能打猎,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日本强盗只要还在缅甸一天,我就要打下去!”   杜克不想再说什么,转身要走,被岳昆仑拦住。   “排长,让他留下吧。”岳昆仑目光恳切,他理解嘎乌的心情。   杜克在大伙的目光中离开,背影说不出的疲惫和寂寥。   “长官,让他留下吧——”岳昆仑喊。   杜克向后挥挥手:“留下吧——”   身后一阵欢呼,杜克向河滩走去,走向那些战死的驻印军弟兄。   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十七章(1) 野人山又开始下雨了,无休无止,带来潮湿泥泞,也带来沉闷无聊的情绪。从三月进入野人山,到五月雨季的来临,短短的两个多月,A排大大小小打了几十仗,他们不怕打仗,他们怕啥也不干,就那样待着,浑身关节都像要被这阴暗潮湿的天气锈蚀了。   青狼坐在帐篷门口的弹药箱上,眼望着外面飘摇的雨丝,手里把弄着刺刀;宝七和费卯、花子坐在铺上玩扑克,脸上用口水贴满纸条;岳昆仑在教嘎乌拆卸组装加兰德步枪。嘎乌现在也换了美式军服,除了皮肤黑点儿,和身边的弟兄看着没啥区别;剃头佬大字型躺在铺上抽烟,不时长吁短叹;大个儿还是像往常一样,得闲就围着他那挺勃朗宁轻机枪转悠,又擦又摸的,恨不能抱着睡觉。   “剃头佬——”费卯开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忧国忧民哪。怎么?得绝症了?”   “放心,你老子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就怕这样再待下去,会憋出毛病来。”剃头佬直愣愣地望着篷顶,他怕闲下来,闲下来他就会想林春。   “那你是得做好得毛病的准备。这雨且着哪,不到十月不会停。听114团的美国佬儿讲,中印公路每天推进两里。四个工兵团,十万民工,每天两里,多他妈辉煌的进度!”费卯连抱怨都很阴损。路修不上来,大部队就上不来,他等得心焦,恨不能哪天一起床,就看见中印公路通到了南荣河。   “站着说话不腰疼!”宝七用力摔张牌,“野人山连爬都难爬过来,人家还要开出一条汽车路来,这又是雨季。只要十月能修到这,就耽搁不了大反攻。”   “中印缅战区总司令也就你这口气,老乔那位置该由您宝爷坐,在A排当个大头兵,真他妈屈了您!”费卯连挖苦带骂。   “欠蹬的玩意儿——”青狼的眼睛横向费卯,“闲不住就跟114团砍路基去!”   “老卡这还没死哪,就有人急着替他指挥咱们了。”费卯阴阳怪气地反击。   青狼站了起来,眼里那股愣劲又显了出来。他手上可攥着刀,真要疯起来冲谁都敢下手。   费卯有点儿发怵,忙给自己打圆场:“我欠蹬,我自个儿蹬自个儿,就不劳您大驾了——”   花子嘿嘿地偷笑,自言自语地说:“恶人还要恶人磨……”   费卯一挥手,在花子头上凿出一声脆响。花子呲牙咧嘴地揉,不再敢发表意见。   青狼又坐下了,猛地把刺刀插在脚边,他也等得焦躁。   雨更大了,丛林、营地,还有旗杆上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军旗,都隐藏在白茫茫的雨雾中。一个身影从雨雾里走出来,向这边走过来。这么大的雨,也不跑,一步一步走得踏实,作战靴在泥泞中溅起泥水。厚实的身影近了,是站长,刚从杜克那回来。   站长裹一身水雾进到帐篷,也不脱雨衣,直接说:“打行军包,马上集合出发。”   一班人都望着站长,一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干什么去?”费卯问。   “总指挥部命令:A排深入新平洋地区,侦察地形、敌情及沿途空投场。”站长沧桑的脸上满是雨水,更添了几分凝重。   大伙都飞快地动了。   新平洋位于野人山中部,地势平广,是野人山中难得的开阔地带,更是中印公路自印入缅的必经之路。日军占领新平洋后,为方便运输补给,修有一条骡马大道直通密支那。此处一旦攻克,不但可作为驻印军的前进基地,还可修建小型机场,便于补给运兵和空军活动。A排的任务就是为驻印军攻占新平洋创造条件。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十七章(2) 雨季的野人山原始丛林迟滞了驻印军反攻缅甸的脚步,同样也困扰了驻防新平洋的日军。A排借着大雨和丛林的掩护,从南荣河下游偷渡,绕过日军的岗哨,十天后顺利深入到新平洋腹地。在这过程中大伙都发现了有嘎乌的好处——他是个绝佳的向导,熟悉野人山的每一条小道,不然A排一路不会这么顺利。   新平洋只是野人山中的一个地名,原来还散落几个土著村落,日军来了以后,这里就只剩了日军。这样也好,丛林中只要露出建筑一角,A排马上隐蔽,那里面只会是日军,别无其他可能。现在前方的林空里就散落着几幢木屋,茂密的植被后面隐藏着几十双机警的眼睛,远远观察木屋周边的动静。这些都是日军据点,每隔几里就有一个,一个遇袭,就近的据点会马上增援,半个小时以内就能赶到,能不惊动就不惊动。   杜克详细记录完木屋的位置,指下站长,往木屋方向挥下手。站长心领神会,杜克是要他带三班靠近木屋详细侦察。三班是A排的刀刃。   三班在离木屋四百米的位置停下,虽然还在下雨,但用肉眼已经能看清晰。确实是日军的据点,木屋外围了铁丝网,一辆三轮摩托停在空地上,两三个鬼子靠在重机枪巢的沙袋上抽烟。   “给我看看……”费卯压着声音对青狼说。青狼正把着他那个望远镜看。   青狼望他一眼,还是把望远镜递给了他。费卯虽然嘴损,手上功夫也不十分行,但毕竟是当过少尉的人,军事知识远胜过其他士兵。   费卯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放下后小声对站长说:“屋里有大功率电台。”   站长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他又没长透视眼,怎么能知道屋里的东西。   “天线,看屋顶的天线……”费卯把望远镜递给站长,“架这么大这么高,只有大功率电台才用得着。”   “是有大电台。”站长确定了费卯的判断,“可那玩意又大又沉,得用骡马驮,咱们带不走。再说了,这不是在国军,驻印军不缺这个。”   这下轮到费卯看站长的目光奇怪了,就那样斜眼瞅着,瞅得站长浑身不自在。   “这世上好像还有一种东西叫密码本。”费卯说。   站长使劲拍下自己的脑袋,又扭头往后。他是个照规矩办事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要跟杜克汇报。   费卯顶顶他:“想什么哪?来来回回的汇报,怕鬼子发现不了咋地?”   “哪……咱们干了?”站长有些踟躇。   “要能把密码本带回去,委员长一高兴,没准赏你个云麾勋章。”费卯那贫劲又上来了,不论何时何地。   “这个距离能打准吗?”站长问岳昆仑。他已经决定干了,倒不是贪功,是那玩意确实重要。硬干肯定是不行,一打起来,周围据点的鬼子闻风而动,屋里的鬼子也来得及处理密码本,只能派几个人摸进去。   岳昆仑点点头,400米射程以内他能保证百分百命中率。   “费卯、宝七,还有……”   “我也去。”   站长话没说完,就被青狼打断了。站长扫他一眼,接着把话说完:“还有剃头佬,你们三个摸进那个有天线的屋子,能不惊动鬼子就别惊动,拿到密码本就回来。”   青狼瞪着站长,站长不理他,交代大个儿把机枪架好,必要时提供火力掩护。这种任务不管是站长还是杜克都不会交给青狼,青狼是个破坏型的人,从他面前过去的鬼子,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费卯三人匍匐前进,慢慢爬到铁丝网边上。那个位置在有天线那间木屋的后背,是重机枪巢里那几个鬼子的视线死角。三人趴了片刻,确定据点里有没狗后,用随身铁钳轻轻夹断铁丝。铁丝网被破开一个缺口,三个人悄无声息地爬了进去,雨声和草丛掩去了他们的行踪。书本网 www.bookben.cn 远征 第十七章(3) 三人靠上屋子后窗两侧。站了一会儿,确定屋里没有声音。费卯探头飞快地往窗内扫一眼——里面没有人,一组电台占满了一面墙,在静默状态。   费卯向对面的剃头佬点点头。剃头佬摸出剃刀蹲到窗前。   剃刀插进窗缝慢慢往上,窗栓也跟随往上移动。跟随轻微一响,窗扇挣脱了束缚,往外弹开一点。剃头佬用暗劲慢慢打开窗子,尽量不让窗扇发出声音。   三人依次从窗口爬入。窗口下面就是一张单人床,踩着下到地上。环顾一圈,除了电台和床,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一张东京帝国陆军大学的毕业照。瞧屋里整齐利索的样子,这屋的主人应该就是照片里的一个军官。   费卯和宝七忙着翻找密码本,剃头佬则在屋里来回踅摸。剃头佬的目光落在墙上的照片上,他走过去点点相框,恨恨地往上面啐了口痰。   “他妈的,帮着一块儿找!”费卯压着声音骂。   “找个屁,老子又不识字。”   “就是一个小册子,写的都是数字……”费卯正比划着,屋外传来了汽车声,还有狗叫。   一辆吉普车在院里刹住。一个年轻的日军少尉从车上下来,军容整齐,两条皮带从胸扣交叉而过,左胯是个公文包,右胯是个王八形状的手枪套。一条大狼狗跟着从车上跃下,狂躁不安地冲屋里乱叫,要不是皮绳牵在少尉手里,早就冲进了屋子。   岳昆仑望向站长,他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已经架准了那个少尉。站长示意再等等。   杜克也发现了异常,A排正悄悄地往前推进,随时准备支援三班。   十几个日军士兵从各处屋里出来,纷纷向少尉敬礼。   少尉回个礼,问:“有没有异常?”   “报告少尉,没有异常!”一个军曹大声回答。   “近日驻印军有向缅北发动反攻迹象,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少尉说完皱皱眉,狼狗叫得不大正常。   “少尉,它可能是饿了。”军曹讨好地说,“我带去喂。”   少尉点点头,把皮绳交到军曹手上。军曹拉着狼狗离开,那狗还在使劲回头叫。也许是这里从来没和敌军接触过,他们都疏忽了潜在的危险。   岳昆仑眼睁睁地看着鬼子少尉进了屋,剃头佬三人一直没从后窗出来,他替他们捏了把汗。   屋里空无一人,一切如常。少尉上地板前还脱了鞋,又认真地把鞋放在门边,鞋尖朝外。从他的这些举动和脚上雪白的棉袜上可以看出,这是个对个人卫生讲究到认真的人,他还保持着在日本时良好的卫生习惯。   少尉径直走向了电台对面的那堵墙,伸手一拉,墙上竟然有个暗门,门里是一个保险柜。   喀嚓喀嚓的对密码声,柜门一声脆响,保险柜开了。   少尉谨慎地翻了翻里面的文件,密码本还在,没有被动过,然后又从公文包里抽出几页文件放进去。刚要关门,他怔了一下,床边几个带水的脚印进入眼角的余光。少尉还算镇定,用自然的动作站起来,右手同时悄悄掏出了南部手枪,按开保险。   屋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藏人,就是床底。三双眼睛在黑暗里放着光,紧张地看着那双慢慢逼近的马靴。他好像发现他们了。   少尉逼近了床,双手死死地握住手枪,那种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心里闪过一丝悔意。他刚才应该装作没事走出去的,保险柜的门也忘记关了,但现在已经晚了,他只有选择像一个战士那样去战斗。或者敌人死,或者自己死。   少尉猛地弯腰低头,枪口同时指下床底。映入他眼中的是三双雪亮的眼睛,还有一道扑面而来的刀光。用刀的人是个好手,出刀既快又狠,躲是来不及了,但他可以开枪。咽喉一凉,然后紧跟着一热,凉的是刀刃,热的是鲜血,他扣下了扳机。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敌人开枪。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远征 第十七章(4) 屋里一声枪响,重机枪巢里的三个日军愣了一瞬,院子里的日军也愣了一瞬。然后岳昆仑的枪响了,青狼的枪响了。俩人同时选择的机枪手,岳昆仑的目标被爆头,青狼的目标被穿心。再然后,三班全部的枪响了,A排全部的枪响了。院子里的鬼子在往那间屋里冲,其他屋里出来的鬼子也在往那间屋里冲,他们都知道那间屋子的重要。大部分日军没能进入那间屋子,倒在了路上,但还是有几个漏网的。屋里一阵乱枪,也不知道谁死谁活。   附近据点的鬼子肯定是听见了,杜克一不做二不休,率领全排向据点发起冲锋,务求在援军到达之前全歼敌人,救出费卯三人。   岳昆仑的身影从硝烟里冲出,脚下是练武人那种特有的步伐,A排的弟兄被甩在了后头。   两个鬼子也从硝烟里冲出,迎着岳昆仑,枪上的刺刀直奔对手两肋。   太近了,不管是抬枪还是拔刀都来不及。岳昆仑一个空翻,直接从两柄刺刀上方翻过,身子就地一滚,柯尔特手枪拔出。两个鬼子一个急刹,身子还没完全回转,两声枪响几乎是同时响起,毫米手枪弹分别在他们胸口轰出一个窟窿。他们瞪着岳昆仑,身体缓缓倒下,死得极不甘愿——这个中国士兵竟然是背向他们开的枪,身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势头,这是怎样的对手?   岳昆仑进了那间屋子,不是跑进去的,是翻滚,屋里情况不明,他必须小心。果然,一连串的枪声响起,子弹贴着他身体上方扫过,在墙上留下一排窟窿,他要是站着跑进来,现在已经成筛子了。岳昆仑没有还击,那是加兰德步枪的枪声,他很高兴,被两支加兰德步枪近距离密集射击也高兴。战友还活着!   费卯和宝七松开了扳机,他们因紧张而开枪,刚才几名冲进来的鬼子就是这样被射杀的。   屋里尸首狼藉,岳昆仑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事——剃头佬在地上趴着,身上有血。   “剃头佬——”岳昆仑一声大叫。   岳昆仑对剃头佬的感情除了战友情、兄弟情,还饱含着愧疚——让他一个人从野人山爬到兰姆伽的愧疚,对林春的愧疚,对李君的愧疚,对那些死在野人山的远征军弟兄的愧疚。他总觉得自己有责任,没有救下他们,不可弥补。这些愧疚现在都寄托在剃头佬一人身上,他要保护剃头佬,他不能让剃头佬死在他前头!   岳昆仑半抱着剃头佬猛烈摇晃,剃头佬眼睛紧闭。   “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样死——”岳昆仑悲吼。   那种撕肝裂肺的感觉又回来了,一连那些牺牲的弟兄,那一张张生动的脸,那一张张尸灰的脸。   “那我要怎样死?”剃头佬突然睁开了眼,笑得很鸡贼,精神好着哪。   岳昆仑一怔,猛地把剃头佬往地上一掼。   剃头佬摔得一声惨叫:“你个港都是怕我没死!老子中枪了——”   岳昆仑这才注意到剃头佬手臂上的枪伤,胸口的那些血都是手臂上的。这时候杜克领着几个弟兄也冲进来了,看见人都还活着,松了一口气。   “带上所有文件,马上撤离!快——”   屋外传来一声声沉闷的爆炸声,是A排的弟兄在往一间间木屋里摔手雷。   所有人出了屋子,杜克点燃导火索,跟着飞跑了出去。导火索连着一块TNT炸药,炸药就放在那组巨大的电台上。   A排快速撒入了丛林,身后一声巨响,火光冲天。   这是在敌后,行踪已露,接下来的十几天,就是逃,逃回南荣河南岸。能不能躲开日军的围捕,只能看天意。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十八章(1) 树林里A排暂时停下休息片刻,再不休息不行了。这十来天几乎没有睡过囫囵觉,抱着枪眯了一会儿,后面几里用于警戒的绊发雷就被触发,跑,继续跑,真正的奔命。更要命的是补给断绝。按原计划是由无线电呼叫飞机空投,搜捕的日军跟得太紧,空中盘旋的飞机和投放物资的降落伞反倒为日军指明了方向,A排几次都差点儿在空投点附近被日军包围。杜克只能放弃对空呼叫,一次次眼睁睁看着美军飞机从头顶飞过,那上面有他们需要的弹药和食物。仗肯定是能不打就不打了,一是弹药有限,得留着保命;再是不能有伤员,这种情况下受伤,要么是拖累全排人,要么只能留下等死。虽然对日军的追捕是意料之中,但杜克没想到会追得这么疯狂,出动了这么多人。这只能说明,他们从日军据点带走的文件很重要。   一排人东倒西歪地坐躺,是累的也是饿的。虽然在兰姆伽受过丛林生存训练,可在这种强行军的情况下,十几天大部分靠虫子和芭蕉根充饥,是个人都受不了。丛林里有野兽,但他们不能打,开枪就是提醒日军A排的位置。要不是嘎乌的那把弓箭,他们也没体力跑到这,他们都觉得离不开嘎乌了。现在嘎乌又不见了,趁大伙休息的间歇,他又去打猎了。这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像是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岳昆仑在替剃头佬的伤口换药。那个日军少尉开的一枪打中了剃头佬的左臂,剃头佬的一刀却结果了他的性命,这生意划算,况且那一枪只是穿透了肌肉,没有伤到骨头。   “操!你轻点儿!”剃头佬哇哇鬼叫。   岳昆仑不理他,强摁着他往伤口里上药,用一根小棍裹着药棉往里塞。不能给他用吗啡,用了就得人抬着他走。   青狼斜睨着剃头佬:“叫吧,再大声点儿,鬼子的狙击手正好瞄你。”   剃头佬闭上了嘴,紧咬着牙关,痛得额头直冒冷汗。他算是能扛的。   新的急救包扎上去,痛缓了些,剃头佬嘴唇都白了,哆哆嗦嗦点支烟叼上。   “前头还有多少路?”剃头佬问。   “快了。”岳昆仑眼望着别处,伸手拿起步枪。丛林里植被逆风而动,有人。   草丛里哗哗地蹚出来一个人,岳昆仑放低了枪管。是嘎乌,肩上扛着一头野猪,一根羽箭深钉在猪眼位置。   猪肉一块块割下又一块块传递出去,血淋淋的,就那样往嘴里塞。这一路上杜克都严厉禁止他们生火。难吃总比不吃强,要想有体力回去,只能吃,闭上眼用力嚼,嚼得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杜克在看航拍地图,用一把折尺仔细计算此地到南荣河渡河点的距离。站长蹲他边上。   “不足十公里了。”杜克把地图折好放进防水袋里,“加紧点天黑之前能渡过去。”   “那得赶紧走了,不跟鬼子拉开一段,没有渡河时间。”   站长的忧虑是有道理的。在敌我势力交错地区,排级以下队伍武装泅渡标准是每次俩人,其余人在渡河点两岸担任掩护。A排36人,以每趟十分钟算,全部渡完要三个小时,就算加到每次渡四人,那也要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是A排最脆弱的时候,日军要是赶上来,余下的人会被压在北岸全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叭勾”的一声枪响打破了丛林的宁静,紧跟着另两个方位也响了两枪。是三队日军在用枪声联络,听枪声方位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扇形面,正往A排的位置收拢。一排人都静了,望着枪声方向。十几天被撵下来,他们算领教了日军18师团的丛林作战能力,不管他们怎么跑,怎么消除经过的痕迹,这些日军都能找到他们,追上他们,就像一群永远也甩不脱的野狗。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远征 第十八章(2) “不会超过五里地。”站长定定地望着杜克。要是保持这个距离被日军追到河边,A排也不用过河了。杜克必须要拿个主意。   杜克从枪声方向转过头,看见弟兄们都在望着他。现在要想保证A排大部分人能回去,就必须要有人留下,引开尾随的日军,为A排渡河赢得时间。走的人能活,留的人也许死,可谁走谁留、谁活谁死?杜克迷茫了,他不是上帝,没有权力决定人的生死,何况这些都是他的部下,他的兄弟。   “我留下引开鬼子。”岳昆仑站了出来。这种情况不用杜克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我也留——”是剃头佬,任何时候他都不愿抛下岳昆仑自己跑。   “算我一个。”青狼也站了出来。   “还有我!”嘎乌快活地举手,好像是参加狩猎。   “我!”“我们!”A排的士兵全部站了出来。   杜克很感动,但现在不是感动和表达感情的时候,作为一个指挥官,他必须马上作出一个理智的决定。   “岳昆仑和嘎乌负责引开追兵。”杜克没有迟疑。   “我跟他俩一起!”剃头佬大叫。   “这是命令!”杜克吼。岳昆仑和嘎乌是最适合的人选,也只有他们俩,才有可能在迟滞日军后成功逃离。   分开前岳昆仑又向杜克要了一些步枪弹,杜克拍拍他的肩,说:“别硬来,你和嘎乌一定要活着回去。”   “会的。”岳昆仑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放心。   A排很快消失在丛林里,岳昆仑望着嘎乌,说:“狩猎开始。”   嘎乌咧嘴一笑。他的牙齿倒是雪白,不像他的族人。   第一步应该是消除A排走过的痕迹,但要想完全消除,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丛林里不管是人是兽经过,都会留下痕迹——足迹、折断的植物、翻转的叶片、荆棘勾下的衣服纤维……这些细节在岳昆仑和嘎乌的眼里就像放大了数十倍,跟路牌一样明显,这是他们长年累月狩猎形成的本能。这些痕迹不管怎么掩饰,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不敢寄希望于日军看不出来,这太冒险。俩人选择先顺着A排撤退的路线走,但他们在路上设陷阱,或者称为诡雷,简单却有效的诡雷。   岳昆仑的诡雷很简单——一截刚好装进步枪弹的竹筒,和步枪弹长度相同,重要的是固定在竹筒底部中心的小铁钉,步枪弹放进竹筒,小钉正好顶在底火处,并让弹头尖部露出竹筒。这样的小竹筒既小又轻,岳昆仑背包里装着很多,他要做的,就是往里放进一粒步枪弹,然后垂直埋在路上,等一只倒霉的脚踩上去击发子弹。   嘎乌的诡雷更简单——一根带倒刺的钢钉,有倒刺的一头朝上,另一头固定在一块小木板或一截树枝里。这样的钢钉嘎乌也带了不少,他要做的,就是往上刷毒液,然后把刺板放到泥泞或腐叶跟草丛下面。   诡雷并不是均匀铺设,时密时疏,一直顺着A排走过的路线铺了有几里路远。岳昆仑发现杜克很狡猾, A排并没有直接向渡河点行进,他们在绕弯,这样追踪者就不能预先判明他们要渡河的地点。这给岳昆仑和嘎乌带来便利,俩人不用太顾忌后面的日军会绕开诡雷路段,直插或向渡河点迂回。日军要么顺着A排的路线追下去,不断承受诡雷带来的伤亡;要么只能离开这段路线,向揣测中的方向迂回,这样跟丢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后方响起了第一声枪响,很沉闷,不是被撞锤击发的,也不知道哪个倒霉的鬼子中招了。 远征 第十八章(3) 岳昆仑、嘎乌开始往后迂回,他们要在日军改换行进方向的时候引着日军走。   子弹在脚底沉闷的击发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子弹射穿了脚掌,运气不好的再从裆部射入;带有倒刺的钢钉深刺进脚跟,毒液带来的疼痛超越忍受极限。不断有新的士兵被强行命令充当排头兵,充当人肉扫雷工具。诡雷带来的恐惧远比它的实际伤害要大,在伤亡了二十来人以后,不但是排头兵不愿再走,整队士兵都不愿再走。搜索队被迫停下。   镜头在观察这队日军,十字线在一张张充满恐惧的脸上扫过。   这支搜索队将近一个中队的编制,指挥官是个中尉,此时十字线就停在他的脸上。中尉在用力挥舞着手臂吼骂,表情极度愤怒,嘴唇快速地张合,却没有声音,就像在兰姆伽看的默片。   “怎么样?”嘎乌有些焦急。他们的位置距日军有600米,又在下雨,肉眼根本看不清。   “停下了,可能要改道。”岳昆仑的脸隐在翻起的雨帽下面,目光平静清冷。他喜欢这种感觉,这个时候瞄准镜里的景象就是他全部的世界,步枪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让他的感官延伸到平时不可触及的距离。   在短暂权衡之后,中尉命令搜索队改道,走的方向和岳昆仑潜伏的位置相反。如果搜索队是向自己这边过来,他还能让那名鬼子指挥官多活一会儿。岳昆仑勾动扳机。   雨雾深处一声枪响,日军中尉身体一顿,神情顿时呆滞。日军士兵诧异地看着他们的指挥官向前扑倒,后脑勺上一个血洞,流出的东西红白相间。   “打中了吗?”嘎乌在边上干着急。   “中了。”岳昆仑枪管还是平举,眼睛没离开瞄准镜。   反应过来的日军开始往枪声方向扑去,攻击队形有条不紊,一个曹长接替死去的中尉继续指挥。日军纪律的严明由此可见一斑,指挥官阵亡,所有人自动服从队伍里军衔最高的人指挥,以此类推,直到打剩最后一个人。   吸引日军的目的达到了,岳昆仑拉着嘎乌就跑。嘎乌不清楚对手的打法,岳昆仑却清楚。果然,才跑出几十米,掷弹筒和迫击炮发射的榴弹尖啸而至,把他俩刚才躲藏的位置炸得一片狼藉。轻重机枪的子弹泼雨般泻来,嗖嗖地从头顶飞过。   俩人虽然是逃,但始终和日军搜索队保持在一里以内,这是岳昆仑的狙击步枪能够着目标的距离。如果是在开阔地带,这个距离对岳昆仑也很危险,但这是在雨季的丛林。搜索队只要稍有减慢或停下的迹象,岳昆仑就回头狙杀一名鬼子。精准的狙杀像条鞭子一样抽着他们,抽得他们不得不追,追前头那个鬼魅般的敌军狙击手,愤怒和恐惧让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离A排撤离的方向越来越远。   丛林中的暮色来得很早,能见度更低了,瞄准镜也失去了作用。岳昆仑和嘎乌靠在一棵树下喘息,以他俩的体能都跑得精疲力竭,后面的日军可想而知。   “差不多了……”岳昆仑抿一口水含在嘴里,又把水壶递给嘎乌。   “差不多什么?”嘎乌也抿一口水,和岳昆仑一样,并不吞下去。他们都知道,长时间奔跑的时候不能毫无节制地喝水,会导致腹痛。   “鬼子追不上A排了,咱们该撤了。”   “你杀了几个日本军?”嘎乌问得突然。   “我没数。”   “我替你数了,你开了十三枪。”嘎乌盯着岳昆仑的目光既尊重又妒嫉。   “走吧,甩开他们,找地方过河。”岳昆仑分辨下方向,往西北面走。 远征 第十八章(4) “我不走!”嘎乌说得很坚决。   岳昆仑站住,回转身:“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我的箭头还没有尝到日本人的血!”   “……排长叫我把你活着带回去。”   “我是名克钦战士,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你要怎么样才肯跟我回去?”   “像你一样,杀够十三个日本军,我亲手杀!”   日军搜索队实在是疲累不堪了,迫击炮、九二重机枪这些平日的作战利器,一路上都成了折磨他们的累赘。他们逐渐慢了下来,直至停下。这回丛林深处再没发出春田步枪那种特有的枪声,那枪声叫他们崩溃。那枪每响一次,就意味着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死去,连他们的指挥官一起,已经十三个了,他们却连敌人的背影都没瞧见。那个狙击手就像个隐藏在丛林深处的幽灵,随时等着用一粒子弹射穿他们的头颅,结束他们回家的梦。这队日军原本牢不可摧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被一杆春田步枪击溃,他们从未如此恐惧一个敌人,那个冷静到冷酷的狙击手。   庆幸的是,天黑了,狙击手一般不在夜间作战,但愿他会离去。   接替指挥权的曹长命令搜索队在一个林空里宿营,围绕营地外围设置三道绊发雷,全队人分三队轮流警戒,两小时换班一次。这一天的遭遇已让他成了惊弓之鸟,他现在只想把这些部下安全地带回去。打猎的人成了猎物。   营地里很静,一队日军在巡逻,发出沙沙的脚步声和布料摩擦的声音。   营地最外围,两双眼睛在黑暗里亮着,盯着那片黑漆漆的营地。营地里没有生火,不管是肉眼还是瞄准镜都没法锁定目标。   观察了一阵,嘎乌开始往前移动,身子伏得很低,无声无息得就像一只猫科动物在悄悄接近猎物。   往前推进了十几米,紧跟在后面的岳昆仑一把拉住嘎乌,往他的枪管下方指指——用开罐器绷直的细线挂住了一根横向绷紧的细线,是一道绊发雷。俩人跨过去,又往前摸进了几十米,第二道绊发雷被发现。嘎乌还想往前走,岳昆仑向他摇摇头,示意原路退回去。他不清楚鬼子到底设了几道绊发雷,也许还埋了地雷,就算安全过了雷区,偷袭完鬼子后还得快速跑过雷区,这太危险。   俩人退了回去,在一个树丛后面停住。   “鬼子防得太严,以后再找机会。”岳昆仑说。   “不行!”嘎乌犟得像头驴。   “要跟鬼子换命,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很多仗等着我们去打。”岳昆仑不会让嘎乌蛮干。   嘎乌不说话,蹲在地上急剧地想。要想接近那些鬼子,就得把他们逼出来,用什么办法呢?嘎乌心中灵光一闪。   “走!”嘎乌走的是和日军营地相反的方向。   “干什么去?”   “找象群。这附近有一个象群。”嘎乌眼睛雪亮。   岳昆仑知道嘎乌想干什么了,这确实是个办法,但前提是他能够找到并驱赶象群。   岳昆仑对大象很陌生,只在进入缅甸后见过几次,他从小生长的大山没有这种巨大的动物,所以他心里没底。可对嘎乌来说,他熟知大象的一切,在日军进入野人山之前,他还驯养过几头大象帮着干活,日军来后,他就把大象放归了山林。   嘎乌很快就找到了象群经过的痕迹,这痕迹太明显。除了人以外,这种巨大的动物没有天敌,它们走过的地方一片狼藉,显得肆无忌惮。嘎乌又开始像豹子一样奔跑,岳昆仑在后紧跟,枝叶擦着身子飞快掠过。A排里能在丛林跟上嘎乌的奔跑速度的也只有他了。一片宽阔的水潭在夜色中闪烁水光,一个庞大的象群在水边静默地站着。那些黑重巨大的身影就像一片岩礁,让人心生敬畏,对它们,也对自然。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十八章(5) “前头那个最大的就是头象,小象都围在中间。”嘎乌看着这个象群的眼神就像看着久别的家人,“上次见着的时候还没这么多。”   岳昆仑望着嘎乌,他不知道嘎乌怎么样才能驱动这么一大群庞然大物,而且还要朝日军营地的方向。   嘎乌似乎知道岳昆仑在想什么,掏出一个小铁管冲岳昆仑挤挤眼:“做好准备。”   小铁管被嘎乌吹响,发音方式很奇怪,类似于蜂群发出的“嗡嗡”声,由缓至疾,极富穿透力。刚才还保持静默的象群开始变得不安,随着哨音变尖变利,头象昂头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而后开始奔跑。整个象群跟随头象开始奔跑,隆隆的步伐震撼山林,大地颤抖。   象群在跑,嘎乌也在跑,像一条精力旺盛的牧羊犬在驱赶羊群。象群跟随嘎乌跑动的方位不断调整方向,那连绵不断的哨音就像条鞭子在后面疾抽。接近日军营地的时候,象群已经跑疯了,不断有绊发雷被触发,炸出的巨响和火光更激怒了象群。   象群挟着万钧之势撞进营地,防线和帐篷被摧枯拉朽,日军惨叫奔逃,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这片混乱里的冷静,一把冷静的弓箭,一杆冷静的步枪。弓箭在200米以内,步枪在400米以外。弓箭疾射不休,步枪保持静默。弓箭在杀人,步枪在掩护。箭镞的破空声和钉进血肉的闷声在中箭者听来摄人心魄,在射手听来却无异仙乐。猎杀的快感,复仇的快感……   象群终于穿过营地,奔进了丛林深处,留下一片狼藉和十几个被箭射死的士兵。   曹长挥舞着指挥刀大喊大叫,催促着惊魂未定的队伍投入战斗。反应过来的日军马上组织起了反击,火力异常凶猛。他们已经被彻底激怒,他们自认是帝国最优秀的战士,却被一杆步枪一把弓箭杀死了将近三十人,他们不能把这样的耻辱带回日本,或是带入靖国神社。他们开始追击,疯狂地追击,再不顾忌同僚和自己的生命。   子弹从头顶掠过,从身边掠过,从裤裆里掠过,俩人不停地跑,跑出了全速。   嘎乌边跑边笑,边笑边跑,他觉得太快活了:“十五个!我杀了十五个日本军,比你多两个!”   “别说话!”岳昆仑喊。   嘎乌一个趔趄摔倒了,身子在地上滚出几圈后又变得双脚着地。嘎乌继续跑,刚才摔的那一跤像是刻意而为,丝毫没有影响速度。   “可惜没时间割下耳朵,克钦人杀死敌人都割下耳朵——”嘎乌觉得肚子有点儿发木,伸手摸摸,有些湿了,不是雨水的那种湿,放到鼻底下嗅嗅,血的腥甜味。   嘎乌嘟囔了一句土话,大概是骂人的那种。   “我中枪了。”嘎乌说,可他还在跑。   岳昆仑一下刹住,伸手把嘎乌也拽得停住:“打在哪了?”   “肚子。”嘎乌说完身体就软了,后腰和肚子开始感觉到温热。   火镰擦一下就够了,嘎乌腹部和后腰的一大片衣服被血染红,子弹射了个对穿。   “你走吧,我跑不动了。”嘎乌一拉枪栓,枪口指向后方,枪声在逼近。   岳昆仑不由分说,一下把嘎乌扛上了肩头继续跑。   “放下我!我会拖死你!”嘎乌挣扎。   “别乱动——”岳昆仑吼。   “是我要回来的,死也叫我一个人死——”嘎乌猛力一挣,他和岳昆仑一起摔倒。   岳昆仑一把揪住嘎乌的衣领,紧盯住嘎乌的眼睛:“你听好了,我答应过排长要把你活着带回去。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把你活着带回去!”   岳昆仑扛着嘎乌跑出了几里,终于力竭,一下翻倒在一个水塘边上。   “你自己走吧,别让我欠下你的命去死……”嘎乌的声音已经虚弱。   岳昆仑闭上眼聆听后面的枪声,心中默念数字。   子弹的风切声会早于击发声传到耳中,从一听到“咻”声就开始以每秒从1数到5的速度默念数字,直到“呯”声为止,每加1就多100米。岳昆仑数到2,“呯”声就到了,证明开枪的敌人和他只相距200米。跑是跑不了了,只能另想办法,岳昆仑的目光落在身边的一丛竹子上。   一队日军脚步杂沓地从水塘边上跑过,他们复仇心切,没有仔细搜索。如果现在是白天,他们会看见水面上不断涌起红色,两根竹管从水草里探出。   脚步声远了,水面哗地一响,岳昆仑提着嘎乌蹿上岸。   日军发现前面没人很快就会回头,趁这片刻的工夫,岳昆仑给嘎乌紧急处理了伤口,再不给他止血,不等到南荣河,流血都要流死。   书本网 www.bookben.cn 远征 第十九章(1) 杜克看着岳昆仑,岳昆仑跟个鬼一样,浑身又是水又是泥又是血,但他活着回来了,还扛回了一个半活的嘎乌。杜克嘴唇动下,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用力搂一下岳昆仑的膀子。   “嘎乌怎么样?”岳昆仑问。他刚进入驻印军防区,114团的人就把嘎乌弄走了。   “死不了。”杜克答。114团的医疗队里有几个很好的美国军医,剃头佬也正在那治伤。   岳昆仑悬着的心放下了,向杜克敬个礼,转身往外走。   “中士——”杜克喊住岳昆仑,“你任务完成得很好。”   岳昆仑点下头,出了帐篷。   杜克在原地站着,一直看着岳昆仑背影消失的位置。这个士兵挽救了A排,也挽救了A排带回来的那些情报。想到情报,杜克有点焦躁——路没有修通,这附近也没有开阔地带适合修建飞机跑道,A排冒死夺来的密码本和那些日军文件暂时送不到后方去;114团没有精通日语的情报人员,就算有,这么高等级的情报也得交由总指挥部专门委派的人员处理。杜克带着A排刚回到驻地就向总指挥部汇报了情况,却迟迟没有得到确定的答复。早一天知道情报的内容或许就能挽救成千上万士兵的生命。杜克耐不住了,他走到桌边摇通电话。   “转接总指挥部。”   电话接通,信号很差,嗤嗤啦啦的电流声。   “我是A排排长卡尔?杜克,有事要向史迪威将军汇报。”   “军士长,总指挥很忙,你是在越级汇报,这是不允许的。”电话那头标准的官僚腔。   杜克流露出厌恶,他听出了对方是谁,他对这个人素来没有好感。   “鲍特诺准将,我是否可以向你汇报?”杜克强压着反感。   鲍特诺在中国很久,常年追随史迪威,汉语流利,口才极佳,曾代表史迪威赴白宫向罗斯福阐述史迪威关于缅甸作战的战略意图。罗斯福被其精彩的缅甸丛林故事吸引,后来支持史迪威的反攻缅甸计划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鲍特诺以中年之龄就获准将军衔并担任中国驻印军参谋长并不是偶然的,但他的才干更多的是一个政客的才干,对战争也仅限于纸上谈兵,而且他对中国军队素有偏见,为人刚愎自用,这些决定了他之后对驻印军的错误指挥。   “可以。”电话那头鲍特诺回答得毫不迟疑。   这是个权力欲极重的人。杜克在心里骂一句“狗屎”,现在怎么不讲越级汇报了?   “A排带回来的‘日本料理’总指挥部什么时候处理?”为避免截听,杜克说的是暗语。   “这不是一个军士长该考虑的事。”   “我建议总指挥部及时作出处理。”   “杜克军士长,你要在雨季里没什么可干的,我奉劝你把精力放在监督114团中国军官身上……”   “对不起,那是联络官的事,我是个战士。”杜克不客气地打断鲍特诺的话。   “杜克军士长!”帕特诺的声音拔高,“请注意你对高级长官说话的态度。”   “是!长官——”杜克对着话筒吼得极大声,脸上露着恶作剧的表情。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估计是在揉耳朵。   “‘料理’的事总指挥部已经作了安排,到时候会通知你配合。”   “是!长官——”杜克的态度好得就像讽刺。   那头用力地挂了电话,有些恼怒。   雨总算小了,雨丝如牛毛飘飞。   A排聚在一块铺了T型布的空地上,齐刷刷地仰着头,眉毛和头发上像撒了白糖。   美军运输机丢下的不是物资,而是一个人。那家伙明显不怎么会跳伞,降落伞忽左忽右,总是对不准地面的空降标识。A排的人都替他捏着把汗,除了这块空地,周围都是高大密集的乔木,掉在那上头搞不好戳烂裆部。 远征 第十九章(2) 降落伞终于摇摇晃晃的落下来了,大伙的担心变成现实,落到了树上。那个跳伞的家伙吊在树枝之间努力挣扎踢腿,活像个上吊未遂的人。   A排的弟兄大声起哄,吹口哨,喝倒彩,营地里很久没有热闹看了。   杜克眼睛一瞪:“还不去救人?!”   一块篷布悬空扯在树底,大伙拉紧边沿。   “割断伞绳——”杜克仰着头喊。   那人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我的刀掉了——”   杜克摇摇头,这人不是一般的业余,总指挥部怎么会派这么个人来。   “你,上去帮他。”杜克指着宝七。   “得令!”宝七快活得很。   宝七瘦得像猴,爬起树来也像猴,刺刀咬在嘴上,噌噌噌噌爬得飞快。爬到那人附近,宝七看清了,居然是熟人。   “密斯黄!怎么是你噻?你跳伞有一套啊!”宝七惊喜里还不忘开玩笑。   黄任羽脸上几道划伤,向宝七苦笑一下:“下去再说吧。”   宝七伸刀就去割伞绳,黄任羽大叫:“等等!”好像那刀是割向他的喉咙。   宝七停住手,奇怪地问:“么斯事?”   黄任羽深吸一口气,浑身绷紧,声音发硬:“割吧!”那架势就跟准备英勇就义似的。   宝七笑了:“放心吧,摔不着你——”话音未落,挥手割断了伞绳。   大伙看着黄任羽飞速坠下,都尽力扯紧了篷布,只有一人例外,费卯,费卯故意松开了一些。黄任羽也是倒霉催的,刚好摔在费卯那一边。篷布一下被砸塌了,黄任羽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虽然落地的劲道大部分被篷布卸了,这一下也摔得够戗。   “有没有受伤?”杜克想去拉黄任羽。   黄任羽说不出话,一只手摆摆,示意不要动他,另一手按着腰,表情痛苦之极。   费卯笑得像个鸡贼。   躺了有一会儿,黄任羽慢吞吞地爬起来,手还按在腰上。   “长官。”杜克敬个礼,黄任羽佩的是中尉衔。   黄任羽向他摆摆手,还是那种受之有愧的神情:“是杜克排长吧,我是总指挥部派来的情报官。”说着把证件和总指挥部的公文递过去。   验明了身份,杜克把黄任羽带去了排部,弟兄们被轰散了。   黄任羽翻看着那些日军文件,神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欣喜。他精通日语,不然总指挥部也不会派他来。   “有价值吗?”杜克问。   “有!非常有价值!”黄任羽两眼烁烁放光。   杜克一脑门问号,但他没有开口问,这违反情报纪律。   黄任羽不管这么多,把随身携带的中缅印战区地图摊开,顺手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开始圈点。   “现在盘踞在缅甸滇西的日军有第18、33、56师团外加第5飞行师团一部。第18师团在缅北,负责驻防密支那至胡康河谷广阔区域,并伺机越过野人山进攻印度;第33师团驻防缅南;第56师团驻防怒江西岸。”黄任羽简明扼要地在图上圈出日军兵力部署,“越过野人山后就是胡康河谷,新1军首先要遭遇的正面之敌是18师团。新1军只有两个师,可18师团的防区过大,双方兵力还算对等。总指挥部一直担心大反攻开始后日军会从缅南抽调兵力增援缅北,那样缅北大反攻会变得旷日持久。这份日军文件给了我们答案!”   黄任羽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杜克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黄任羽拿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抹下嘴接着说:“这份文件是驻缅日军第15军司令官牟田口廉也向大本营提交的一份军事计划。这鬼子去年还是第18师团的师团长,率18师团横扫了大半个缅甸,今年三月升的官,缅甸的日军现在大部分归他指挥。这份编号为第21号战役、代号为乌号作战的计划,主旨是以缅南日军向印度东部的英帕尔发起大规模攻势。日军大本营已经批准了‘乌号作战’,并计划增派第15、31两个师团参与。此计划一旦开始,日军第15军团的主力会一心扑在英帕尔作战上,第18师团只能独力在缅北和我新1军作战!” 远征 第十九章(3) 杜克却没这么乐观,他的面色变凝重了。英帕尔由英印军驻守,一旦失守,阿萨姆至孟加拉的铁路、印度至昆明的空中交通线都会被日军切断,那时候驻印军在兰姆伽和列多的基地顿成孤悬,驻印军腹背受敌。况且日军在印度取得立足点后,还可向中东进军与德军会师,盟军反攻欧洲计划将会被打乱。这应该就是日军大本营批准“乌拉作战”的战略意图。   黄任羽看出了杜克在想什么,笑着说:“英军会放弃缅甸,却绝不会放弃印度,他们不是不想和日本人打吗?这下想不打也不行了。英帕尔、科希马一线英印军驻有第14集团军全部,不但配有坦克部队,还有美国第10航空队的空中支持,足以牵制住日军15军团主力。”   “中尉,我还有个问题。”杜克说。   “请讲。”   “就算缅南的日军全部用于进攻英帕尔,顾不上支援缅北,可你别忘了,还有个第56师团驻防在滇西,他们随时可以分兵增援第18师团。”   黄任羽摇摇头,手在怒江一线用力一划:“第56师团很快就要自身难保!”   “为什么?”   “因为Y部队。”   杜克笑了,“Y部队还称不上是部队。”   根据史迪威的反攻缅甸计划,为配合驻印军反攻缅北,在滇西成立第二阶段中国远征军,驻印军被称为“X部队”,滇西的中国远征军就是“Y部队”。蒋介石为获得史迪威承诺的美械装备,急调30个师入滇,但这30个师缺员将近20万人,就余下的10万人里也只有四分之一可使用的必备武器,一副套取30个师的美械装备的架势,在兰姆伽的美军军官中传为笑谈;1943年4月日军在华发起新一轮攻势,重庆政府从Y部队抽调走两个军和7万后备人员;5月,罗斯福在三叉戟会议上明确表示:把每月经过驼峰航线空运到中国的物资三分之二给予陈纳德的空军,三分之一给云南的Y部队。这样每月供给Y部队的物资不足50吨,史迪威大为不满,感觉Y部队无法筹建。   “我相信八月份的魁北克会议会让Y部队正式成立,再次成立的中国远征军一定能打败怒江西岸的日军56师团,滇西大反攻一定能取得胜利!”   黄任羽的眼里亮光闪动,那亮光里混杂着哀伤、悲痛、雪耻、勇气、信心等等庞大而复杂的情绪。这种眼神杜克似曾相识,A排士兵的眼里就时常闪现。中华民族是无比坚韧的民族,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民族,它在无数次入侵中屹立了五千年绝非偶然,但愿美国永远不要与这样一个民族为敌。杜克这样想。   一个孩子在瞄准镜形成的圆形图像中奔跑,一个华侨小孩子,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除了惊恐,和日本的小孩没有区别。一丛丛植被飞快地闪过,孩子就像只受惊的小鹿,在逃生本能的驱使下飞奔。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两个鬼子正用枪对着他。一分钟前他父母还活着,挡在他后面跑,一个鬼子开枪打死了他们。他必须跑,他必须逃,他父母叫他活下去,活着离开缅甸,回到祖国去,祖国会保护他。   勾住扳机的食指在颤抖,可以看出控制枪的人内心正激烈挣扎。   开枪!打死他,他只是个移动标靶,除此没有任何其它意义;   放弃!让他活,他只是个中国小孩,哥哥的死跟他没有关系。   他是那个狙击手,是杀死你哥哥甚至会杀死你的那个狙击手,迟疑和同情只会让你送命!   向一个孩子开枪,你不配日本的武士道,甚至不配当个人!! 远征 第十九章(4) 汗水流进了眼睛,带来轻微的刺痛,物镜里的图像变模糊了。他使劲眨一下眼,挤出生理本能分泌出的泪水,孩子的背影又变得清晰。   枪声刺痛耳膜,孩子的头颅在瞄准镜的圆形图像中爆开,就像子弹射爆一个西瓜。藤原冷野浑身一抖,他并没有开枪。   边上有人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是他开的枪。   藤原冷野还保持着举枪的姿势,目光透过瞄准镜在看着那个孩子。那个幼小的身躯扑在地上,在痉挛。   “藤原少佐,你不开枪是缺乏自信还是因为同情?”   “你话太多了。”藤原冷野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冰冷。   “同情是软弱的表现,藤原少佐是个软弱的人吗?”   藤原冷野突然收枪,枪托上挑,动作敏捷有力。枪托挑中下巴,那个多嘴的人往后翻倒。   “牟田口大尉,就算你是牟田口廉也的侄子,我杀了你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藤原冷野的枪管顶在那个姓牟田口的大尉脸上,顶偏了他的头。   此人叫牟田口峻,手里也拿着一杆毛瑟98K狙击步枪,刚才射向那个孩子的子弹,就是由这杆枪击发的。   牟田口峻舔舔嘴角的血,对藤原冷野露出神经质的微笑:“请开枪。如果我的死能让藤原少佐变得坚强。”   藤原冷野的瞳孔在收紧,扣住扳机的手指也在收紧。边上的一队士兵噤若寒蝉,看着他们的队长有可能随时枪杀副队长。这些士兵手里都拿着九九式狙击步枪,他们就是田中新一命令藤原冷野组建并训练的狙击队,都是从老兵中挑出的神枪手。藤原冷野这大半年都在训练他们,等着那个杀死他哥哥的狙击手露出锋芒。   藤原冷野收枪,转身离开。   “藤原少佐!”牟田口峻对着藤原冷野的背影喊,“藤原山郎的弟弟难道是个懦夫吗?我就是因为崇拜你哥哥才去德国接受狙击手训练。我已经杀了36个中国人,你杀了几个?难道你只会向标靶和野兽开枪?帝国的军队只需要杀人机器,不需要一个射击运动员。用你的冷酷来证明你值得我们追随——”   藤原冷野的背影已经远了,牟田口峻疯狂大笑。   田中新一在翻看一叠相片,相片上都是死人,上至中尉下至列兵,不是头部就是心脏部位中枪,一枪毙命。田中新一的下嘴唇又习惯性地往外翻出一些,每次遇见赞赏或棘手的对手的时候,他就会做出这种表情,这让他看起来多少还有一些可爱。   “将军。”   田中新一抬起头,看见藤原冷野已经站在办公桌前。   “看看吧。”田中新一把一叠相片递过去。   藤原冷野才看了几张脸色就变了,眼里聚起刀刃一样的寒光:“毫米步枪弹形成的创口,他们是在哪里阵亡的?”   “一周前一支驻印军小分队偷袭了新平洋的一个据点,抢走了密码本和一份乌号作战计划。负责新平洋防务的指挥官派出一支搜索队追击截杀。近一个中队的编制,却被两个敌人牢牢牵制住,一个是用春田狙击枪的狙击手,另一个用弓箭。”田中新一又翻起下嘴唇,看起来似乎是在笑,“他们显然很熟悉丛林作战,还曾驱使象群攻击搜索队的营地,这世界太奇妙了……”   “将军,请派我去新平洋。”藤原冷野眼里杀机灼灼,那杆春田狙击枪终于出现了。   田中新一站起来走到藤原冷野面前:“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还不是反击的时候。早上我刚收到牟田口廉也军团长的命令:为保证‘乌号作战’行动的胜利,第18、56师团必须保持胡康河谷一带和东北方向中缅边境的战局稳定。由第18师团派出四个大队协助第56师团扫荡怒江西岸的中国游击区。我想派你带领狙击队参与这次协助行动。等你和这四个大队回来,我会让你参加胡康前线向野人山的渗透反击行动,直至将驻印军赶回印度。”   “将军……”藤原冷野还想坚持。   田中新一向他摆下手,“先去怒江西岸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无论在什么时候,个人的力量都是微弱的,我不能冒险让你独自行动。”   田中新一站在窗前点一支烟,心情变得沉重。藤原冷野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雨雾中,一如第18师团和大东亚圣战不可预测的命运。为了进攻英帕尔的“乌号作战”,大本营命令从18师团的12个步兵大队中抽走3个组建第31师团。第18师团要防守的缅北区域是如此广大,9个大队的兵力本就单薄,现在又派出4个去滇西,但愿他们能在雨季结束前赶回来。驻印军很可能会在雨季结束后向胡康河谷发起第一轮秋季攻势,就算第18师团是无往不胜的“常胜师团”,他也不想用5个大队的兵力去对抗全部美械装备的驻印军。   书本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二十章(1) “终于到前线来了……”   黄任羽望着胡康河谷方向的天空,一任绵绵雨丝洒在脸上,洒进眼里。   “以前没上过前线?”   “惭愧,这是第一次。”   “有的选就不要上。”   黄任羽回头望向岳昆仑:“为什么?”   “杀过人吗?”   “……没。”   “见过战友死在你面前吗?”   “……没。”   岳昆仑不再问了,眼望着前方,雨雾中铅灰色的天空。如果有的选,他不想打仗,不想杀人,不想看着战友死去或自己死去。如果不是和田永贵打那场架,如果不是遇见段剑锋,也许他现在还陪着爷爷住在大山里,过着平静的猎户生活。   “你怎么会选择当兵打仗的?”黄任羽问。   “……说不清,都是命。”   “这不是你个人的命运,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祖国母亲遭受侵略凌辱,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懦夫还是勇者,只要是中华的儿女,都该拿起武器奋起反抗,哪怕是奉献自己的生命。”   岳昆仑在黄任羽的身上看见了曾经的周简,一样的慷慨但真诚,一样的文弱但无畏。他们是有理想的人,他们是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的人。周简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鬼子还没被赶出中国,只要他还活着,应该还在和鬼子打仗。   怒江西岸。   高黎贡山深处的一片密林雨雾缭绕,一片静谧中潜伏着杀机,连湿了羽毛的鸟似乎都感觉到了,缩在一根黑瘦的树枝上瑟瑟发抖。   两个人影慢慢从雨雾深处走来,走得很小心,猫着腰,落脚很轻,走几步停几步,尽量利用树干遮挡身体。人影慢慢近了,穿青灰色军装,没有戴钢盔,布帽上那个青天白日徽章尤其显眼。他们在交替穿插前行,他们知道前方的某一个角落隐藏着日军狙击手。   牟田口峻的眼睛从瞄准镜上挪开,侧头瞥一眼藤原冷野。藤原冷野静得像座石雕,步枪稳稳地指着前方,但他好像还是没有开枪的意思。那两个中国士兵早就进入了有效射程,牟田口峻故意不开枪,他在等藤原冷野动手解决。藤原冷野的狙击实力确实比他强很多,但他太像个人了。狙击手必须要有足够的冷酷,如果每次向活人开枪前都要犹豫,再高超的技巧也没有意义。   300米,两个中国士兵已经进入了300米,再往前推进一些,就有可能发现他俩潜伏的位置,那时候他们手里的中正步枪就会对他俩形成威胁。不能再等了。   牟田口峻轻轻前推枪栓,把一发子弹送入枪膛。   “别动。”藤原冷野紧盯着瞄准镜说。   牟田口峻转头狠狠瞪了藤原冷野一眼:“少佐难道想把他们放到面前拼刺刀吗?”   清脆的枪响震彻山林,群鸟惊飞。   藤原冷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变化一分,如果不是眼见着枪口有炽焰亮了一瞬,牟田口峻会以为这一枪不是藤原冷野开的。他飞快地把眼睛凑回到瞄准镜前。藤原冷野只开了一枪,如果打中的话,应该还剩一个中国士兵可以让他杀。   瞄准镜里图像清晰,牟田口峻愕然。刚才那两个中国士兵现在一前一后躺在地上,他们死了,都死了,头部中枪。前面的一个头部是贯穿伤,后面的一个被爆头。虽然没有看见他们中枪的瞬间,牟田口峻还是能还原出刚才的景象——两个士兵交替穿插前行,在交叉重叠在一条直线上的刹那,枪响,子弹贯穿了前面那颗头颅后继续飞行,直到射进第二颗头颅。他能够解释为什么同一颗子弹会一前一后在两个脑袋上形成不同的创口:98K有一个缺点,子弹被击发后初速相对较慢,如果在300米以外射中目标头颅,不能形成贯穿,子弹会留在颅腔内,300米以内则可以射穿。这也许是藤原冷野要把两个目标放进300米范围的原因,他早就想好只开一枪。刚才的那发子弹在射穿第一个目标的头颅后速度减慢,在钻进第二颗头颅后再无力穿透第四层颅骨,形成翻滚,这就是为什么第二个士兵被爆头的原因。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二十章(2) 牟田口峻不可思议地望着藤原冷野,藤原冷野面无表情,阴冷的目光看着前方。他根本不在乎牟田口峻怎么看他,这是他的战争。   “连长!让我带人去探路!”   一个排长瞪着一个年轻的国军中尉。他正望着刚才响枪的方向,坚忍的眼神里暗藏着沉痛,那是双看过尸山血海的眼睛,那是双比他实际年龄要沧桑许多的眼睛。他是周简,一连里唯一一个从1942年的缅甸活着归国的人,带着那群孩子。现在他是那群孩子的父亲,看着他们,他似乎就看见了连长和一连的那些弟兄,一连的弟兄拼光了打光了就是为了他们,为了中国的下一代不再受苦,不再打仗。现在,他也是连长了,他理解了当初的段剑锋。   周简摇摇头,“让我想会……”   在保山找到大部队后周简拒绝了调去重庆当参谋的提议,坚决要求留在滇西前线,他要等,等着有朝一日的滇西大反攻!之后被编入滇西部队,黄埔肄业生和远征军幸存老兵的身份为他带来中尉军衔和连长军职。半年整训后周简所在的师奉命分散潜入怒江西岸地区打游击,他带着他的连队进入了高黎贡山。十几天前日军展开对怒江西岸中国游击区的大扫荡,第56师团的兵力突然加强了很多,散落在各处的游击队被分割包围,一个师的兵力正被分块蚕食。周简带着连队几次突破了日军封锁线,希望能把连队带回怒江东岸,眼看着已能望见山脚下蜿蜒的怒江,却被一队日军封锁在这片树林里。这队日军人数似乎并不多,也不打算和他们近距离作战,无声无息地潜伏在四周。让人恐惧的是他们的枪法,个个都是神枪手,400米以内几乎百发百中,派出去探路的几组人都是被一枪毙命。周简又想到了一直追杀一连的那支日军特种队,不知道岳昆仑和大刀是否摆脱了特种队,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活着的话现在又在哪……周简摇摇头,想摆脱这伤感的情绪,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一个连的弟兄都在望着他,等着他拿一个主意。不能等到天黑了,等日军的后续部队赶到,这一个连都得报销在这。   周简站了起来,“突围。”   “怎么突?”排长紧跟着追问。   “集中一个点往东南方向硬突,能突出去的在下游找地方过江。”   “人扎在一起是不是太危险?”   “就是要扎在一起相互挡枪。这队鬼子都是狙击手,赌他们没带机枪!”   下面的人都不再说话了,听连长的口气是在交代后事。那些枪枪夺命的枪口在等着他们,这条突围的道路会用鲜血和尸首铺就。   藤原冷野和牟田口峻还那样趴着,慢慢移转瞄准镜搜索目标。风停了,雾气比刚才更浓了些,400米以外完全是一片混沌,很静,非常静,雨水从叶尖滑落,落出滴滴答答的声响。牟田口峻感觉有些无聊,注意力没集中在瞄准镜里自然就集中到其它的感觉上面,他感觉有些饿,好像又不饿,但总得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边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藤原冷野皱下眉,他不看也知道,那个缺乏耐性的家伙在撕压缩饼干的袋子。现在还不到必须吃东西的时候。人在饱腹状态注意力会变得不集中,反应也会变得迟钝,而且会增加排泄的次数,所以藤原冷野在执行狙击任务的时候总是吃很少的东西,能不吃就不吃。   “少佐,那些支那兵已经吓坏了,休息一会儿吧……”牟田口峻嘴里嚼着食物。 远征 第二十章(3) “如果那个狙击手在附近,你已经被盯上了。”藤原冷野盯着瞄准镜说。   “别把他说得这么厉害,他也只是个人,我总有一天把他的那支春田狙击枪送给你。”牟田口峻说得不以为然,他知道藤原冷野一直在寻找那个杀死藤原山郎的狙击手。   “准备射击。”藤原冷野示警。   牟田口峻一下趴回到瞄准镜前面,嘴里还叼着半包饼干。前方并没有异动,和刚才的景象一模一样。牟田口峻看一眼藤原冷野,他已经屏住了呼吸,是击发前的准备。藤原冷野对危险的直觉向来很准确,这很难用科学去解释,只能说这来自他无数次的猎杀经验。牟田口峻又把眼睛凑上瞄准镜,人顿时绷紧——林雾里真的出现了敌人,很多,人影憧憧,正往他们的狙击阵位无声推进。   藤原冷野毫不迟疑地开枪,牟田口峻紧跟着开枪。400米已经太近了,这个距离并不是狙击手的安全距离,他们要把这些重庆军逼回去。两枪分别击中两个目标的头颅,爆头,红白相间的液体四散飞溅。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狙击手对敌人形成的最大伤害不是夺人性命,而是震慑力,让敌人产生巨大的恐惧。但这队中国军人似乎并不恐惧,在两名战友中枪后发出了嚎叫声,猛兽一样的嚎叫,他们开始冲锋,密集冲锋,并开枪还击。   藤原冷野和牟田口峻开枪的节奏稳定,一发发弹壳被手动退弹抛起;分散在他们左右的两组狙击手也在开枪。一声声枪响里一个个奔跑的身影倒下,但这并没有迟滞他们前冲的脚步,他们手里的枪枪火闪动,向着狙击手的枪声方位。为保证最大效果的封锁,藤原冷野命令队员在包围圈上每隔一千米埋伏一组,他没想到这些中国军人这么不怕死,以密集队形向一个点猛冲,用自己的身躯去掩护身边的战友,自己和左右的两组狙击手根本挡不住他们。如果现在有机枪,会形成很大的杀伤,但他们是狙击队,他带他们来是参加实战练习的,他们不打阵地战。随着中军轻机枪的扫射,左右两边的狙击小组再没发出枪声,他们应该是死了;边上的牟田口峻神情疯狂,一发连一发地射出子弹,毫不顾忌向他们倾泻过来的机枪子弹。挡不住了,再逗留片刻,就进入了对方手榴弹的投掷范围。   “走——”藤原冷野一脚把牟田口峻蹬翻出去,一溜弹着点扫在牟田口峻刚才趴的位置。   “给他们让开路——”藤原冷野大叫。   “我不走!”牟田口峻还在疯狂地开枪。   藤原冷野一拳砸倒牟田口峻,揪住他的衣领喊:“被近距离发现的狙击手没有任何价值!让他们过去,我们追击!”   三个木筏由两堆人扛着在河滩上飞跑,子弹从山上追射下来,不断有人中枪,不断有人补上。这队鬼子一路上都在追,始终保持在400米以外不肯贴近,除了机枪,步枪根本打不中他们。留下阻击的几个班全体阵亡。周简回头看一眼,山坡上一个排的部下在掩护他们渡江。鬼子根本不跟他们正面交战,都隐藏在丛林里打冷枪,那一蓬蓬溅起的血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木筏终于入水,人叠人爬了上去。周简和几个兵把第一只木筏大力推离江岸。满载着人的木筏打着圈被急流冲向下游,底下的人死死扒住木筏,上面的人死死扒在战友的身体。剧烈颠簸的木筏上不断有人摔进水中,那些伸出的手很快被浪头吞没,他们永远留在了怒江。   还有两只木筏停在岸边,一只上满了人,一只空着。空的那只是给阻击鬼子的一个排留的。   “连长上来啊!”“上来啊连长!”木筏上的士兵焦急地叫喊。   周简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里,眼睛一直望着山坡上的那个排,那一个排的弟兄。他们正在往河滩跑,子弹在追他们。人跑不过子弹。   “快点——你们他妈的跑快点——”周简向他们吼得声嘶力竭。   奔跑的人在不断减少,很多人被射中后还保持着前冲的惯性,趔趄着跑出几步才摔倒。   “连长!再不走就晚啦——”一个排长两眼圆睁。   “你们先走,我等他们。”周简还在看着那些越跑越少的弟兄,子弹啾啾地射进他身边的水面。   木筏上的人沉默地看着那些不断栽倒的弟兄,他们都清楚,那些弟兄回不来了。   排长一咬牙,猛地一挥手:“把连长带上!”   一群士兵一拥而上,强行把周简拱上了木筏。   “放我下去!你们他妈的放我下去——”周简剧烈挣扎,木筏已经晃晃悠悠地离了岸。   那些留下阻击的弟兄都死了,大多数死在了河滩上,有一个中枪的离木筏仅差几步。那只空荡荡的木筏孤零零地飘在水边,再没有回家的梦想和希望需要它去承载。   一个个鬼魅般的身影开始自丛林里钻出,沿着西岸飞跑,追射江心那只疾速冲向下游的木筏。除了周简,木筏上的其他人都尽量趴低身体。那些鬼子的步枪上可都有小镜子。   周简面朝西岸站着,站出了悲怆。   “小鬼子——你们等着!我会回来!中国人会打回来!你们会死——你们回不了日本——你们都回不了家——你们这些死在异域的鬼——”   江风呼啸,怒涛拍岸,周简泪流满面。   藤原冷野慢慢放下了枪,他放弃了这个目标。   “……为什么放过他?”牟田口峻不解。这样的距离加上这样的风速他打不中,可他相信藤原冷野能打中。   “死在异域的鬼……”藤原冷野望着天空。他似乎真的看见了无数日军的亡灵在空中漂浮,那些愤怼的魂灵,那些死在异域的鬼,里面有他的哥哥。   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二十一章(1) 转眼到了九月,雨季即将结束。中印公路终于劈开了野人山的原始丛林,推进到南荣河附近。从三月进山到现在,114团已是疲惫不堪,孙立人命令新38师第112团开赴野人山前线接替防务,将114团撤回列多休整。   尚未完工的路基上行进着蜿蜒的队伍,个个军装崭新、精神饱满,是开上来的112团。A排的弟兄或站或蹲地聚在路边,百无聊赖地观望,闲得直打哈欠。自从新平洋回来后他们就没再执行什么任务,就等着雨季结束。   “瞧这架势是要开始了。”宝七说。   “开始什么?”费卯没好气地说:“一个团上来一个团下去,还全是步兵,别说山炮,连迫击炮都只带六O的。反攻个屁啊!”   剃头佬顶顶岳昆仑:“你说说看,大反攻什么时候才会开始?”他和嘎乌的枪伤都好利索了。   “等打下新平洋,辎重能运上来的时候就差不多了。”岳昆仑的估计没有错,总指挥部已命令加紧打通中印公路列多至新平洋一段,新平洋基地一旦建立,战争物资就可由地面和空中源源不断地运到前沿。   花子在一边听得真切,歪头问青狼:“老大,你看啥时候会打新平洋?”   青狼冷着脸:“我问谁去?”   大伙都等得心焦,想早一天打回去,可这事他们说了不算,只能等着。   黄任羽从后面跑上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满面喜色。他这段一直没回列多,住在A排的营地,和A排的弟兄处得不错。   “好消息!”黄任羽挥舞手里的纸,是一份从总指挥部发来的电报。   大伙都紧望着他。黄任羽不但是新1军的作战参谋,还是郑洞国的心腹副官,应该会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38师和22师主力已在列多集结完毕,另独立战车第一营、重炮第12团、野战炮兵第4、5团以及直属部队主力亦先后到达列多!总指挥部参谋长鲍特诺带领大批幕僚在列多建立前进指挥所!”黄任羽两眼闪闪发亮。   宝七噌地站了起来:“这就是要正式开打了噻!”   黄任羽用力地点点头。   A排的弟兄欢呼雀跃,路过的队伍奇怪地看着这群身穿美式军服的驻印军士兵。   站长向大伙压压手,交代说:“嘴都紧点儿,别给黄参谋惹麻烦。”按照条例,黄任羽不能随便把这些告诉士兵。   “没事!过几天全军就都知道了。”黄任羽很兴奋,“刚才遇到传令兵,老卡正找你们。”   排指的帐篷里青烟弥漫,跟着了火似的,杜克没制止大伙抽烟,他自己也在抽,一支接一支。   “让A排跟114团一起撤回列多休整是总指挥部直接下的命令。”杜克说。   “休整什么?”青狼噌地站起来,“这几个月除了吃就是睡,还要休整?”   剃头佬捏着自己的肚皮:“看看,膘都养出来了,再回列多养,养猪啊!”   杜克看着青狼,说:“打仗就会有伤亡,难道你喜欢打仗?”   “我不喜欢打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喜欢打仗。”青狼盯着杜克的眼睛,“但我们必须打。”   “你知不知道,美国大兵都盼望能早一天撤离前线。这并不值得耻辱。”   “你们的国土有没有沦陷?你们有没有上百万的平民被屠杀?你们的同胞有没有活在仇人的刺刀下面?!”青狼愤怒了。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这是命令,必须服从。”   “中国人的仗我们中国人自己打,”剃头佬站起来,“不用总指挥部的那些美国佬来告诉我们怎么做!”   “谁爱回去谁回去,我反正不会回去。”青狼说。 远征 第二十一章(2) “不回去!”“我们不退!”A排的弟兄都站了起来。他们之前跟着国军打了多少次败仗,溃退了多少次,退过了大半个中国,又从缅甸退到了印度,现在好容易打了点小胜仗,眼瞅着大反攻就要开始了,又要让他们退,他们死也不会再退。但他们搞错了顶撞的对象,杜克也很难。   杜克把烟头丢到地上,作战靴踩上去重重地碾灭:“都滚出去。”   大伙一边期期艾艾地往外走,一边瞟着杜克阴沉的脸色。   “中尉。”杜克喊住黄任羽。   弟兄们都出去了,帐篷里就剩杜克和黄任羽。   “你怎么看?”杜克问。   “撤回去会挫伤他们的士气,而且A排现在的状态也不用休整。”   “是,可总指挥部不接受我的解释。”   “你应该直接向总指挥说明情况。”   “史迪威将军现在在中国,忙着劝说你们的委员长从云南方向派兵策应驻印军反攻缅甸。”   “那现在在列多主持总指挥部工作的是鲍特诺?”黄任羽也知道史迪威对鲍特诺信任,史迪威不在,驻印军的指挥权只会由他暂代。   “这个自以为是的小丑!”杜克咒骂,一脚踢翻了一个接漏的钢盔。   “违抗鲍特诺的命令会给A排带来十分严重的后果,被取消建制都有可能。”黄任羽有些担忧。   “你是郑洞国将军的副官,能不能请郑将军向鲍特诺说明A排的情况?”这是杜克喊住黄任羽的原因。   黄任羽面露难色,郑洞国找鲍特诺去说肯定没有用。在兰姆伽的时候,鲍特诺曾坚持参谋长有权直接指挥部队,遭到中国将领的一致反对才作罢,此后对中国将领简直就是仇视了,连新1军军部唯一一辆轿车都让他调回了总指挥部,睚眦必报可见一斑。   面对杜克满怀希望的眼神,黄任羽不忍心拒绝:“我试试看吧。”   “谢谢!”杜克直接把话筒塞到黄任羽手里,“我出去,你现在就打电话。”那副孩子般的神情让黄任羽哭笑不得。   电话那头郑洞国语重心长:“任羽啊,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不是让我派你去前线的。上头有几个公派美国深造的名额,我已经打了招呼,你这两天就回来。”   “军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还是个军人。我不能在此国难之际离开,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留在A排,不然我会后悔自责一辈子。”   “……子弹不长眼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请转告我父亲,我不但是父亲的儿子,还是一个中国人。我身边的那些战友,他们也都是父亲的儿子,但他们选择了一个中国人的责任。我相信父亲会理解我的选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A排排长连军官都不是,你一个中尉,以什么身份留下?”   “我想以情报官和观察员的身份跟随A排行动,恳请军座成全。”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A排配合112团行动的事我会直接打电话去重庆跟史迪威说。”   史迪威此时正在重庆和东南亚盟军司令蒙巴顿一起跟蒋介石讨论缅甸作战事宜。   “谢谢军座!”黄任羽喜不自禁,拿着电话还啪地敬了个军礼。   郑洞国叹口气:“自己多加小心……”   1943年10月,缅北雨季结束,缅北大反攻正式开始。10月10日,驻印军总指挥部向新编38师发布了第六号进军北缅的作战命令。   “大龙河以北及大洛地区,仅有土民和缅军组成的搜索部队,间有一两个日本军官配属。着新38师112团于11月1日前,自现住地前进,占领大洛至大龙河及大奈河之交汇点与下老寨一线,以掩护新平洋前进基地建筑新机场,以便于盟军后续兵团进出野人山区。”副官念完后看着孙立人,师指里一片沉默,史迪威还在中国,大家都清楚这命令是鲍特诺下的。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远征 第二十一章(3) 命令里提到的地名都在胡康河谷,是由印度通往密支那的必经之地,河谷中纵横交错着大奈河、大龙河、大宛河、大比河和无数支流,地势四面高耸,中间低缓,皆为茫茫林海,作战条件极为恶劣。以一个团的兵力分散进入,要真如命令所述没有日军正规军还好,可事实并不是如此。   “谍报队的情报是否确实?”孙立人问。   “胡康河谷内绝对分散有日军半个大队以上兵力,我敢拿脑袋担保!”谍报队队长回答,他之前曾和几个克钦人化妆成商贩深入胡康河谷,亲眼所见日军兵力部署。   “那为什么鲍特诺判断没有日军正规军?”   “是英国人给他的情报。”   孙立人沉默了,鲍特诺因为对中国人的偏见,连带中国军队提供的情报也一概不信,这对大反攻绝非什么好事。   “报告!”一个通信兵跑进来,“112团团长陈鸣人给师长发来密电。”   “念。”   “刚刚收悉总指挥部命令:着112团兵分三路自卡拉卡、唐卡家驻地同时出发。第一营在左,向东攻击前进,目标为大龙河渡口附近的临滨和于邦;第三营在右,目标为正南方的大洛;中路纵队为团部和第二营,直趋新平洋作为预备队。属下以为此作战命令甚为不妥,望师座能予以调整。”   除了孙立人,师指里的军官都面露激愤之色。新1军军长郑洞国和军部早就被架空,总指挥部所有命令都绕过他们下到师部,这样的现实大家也都忍了,而今竟然直接调动112团作战,无视新38师师部的存在,鲍特诺欺人太甚!   孙立人顾不上去想命令发布程序问题,是这道作战命令本身大有问题。   “马上给陈鸣人回电,命令他暂时按兵不动,等我的下一步命令——”   孙立人已经大步出了师指,他要去找鲍特诺。新38师师指在列多,驻印军总指挥部现在也在列多。孙立人必须当面说服鲍特诺修改命令。   “以一个缺乏炮火和空中火力支援的步兵团占领一个80多公里宽的扇形正面,又是在荆棘泥泞的原始森林作战,日军一旦集中优势兵力多路渗透,112团立陷危局;而大洛地势低洼,第3营一旦占领大洛,背靠大奈河作战,极易遭敌包围。”孙立人指着沙盘上的地势向鲍特诺分析。   鲍特诺不以为然地回道:“如果112团正面的敌人是日军正规军主力,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事实是分散在大洛地区和大龙河以北的只是缅奸队伍。”   “谍报队侦察收集到的日军正规军在胡康河谷的分布情况我已上报总指挥部,相信参谋长已经看过了。”   鲍特诺耸耸肩:“相比你们的情报系统,我更愿意相信英军情报的正确性。”   孙立人咬肌紧了一瞬,又把怒火强压了下去:“我请求总指挥部允许三营先占领大洛以北的拉加苏高地,以瞰制大洛,并往野人山前线增派一个团的兵力。”   鲍特诺沉吟片刻,答道:“我可以修改三营占领大洛的命令,但我不会同意增加兵力。”   “为什么?”   “公路未通,补给困难。”   望着孙立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鲍特诺翻开桌上的文件夹,“乌号作战”计划赫然在目,就是A排缴获的那份。各种渠道的情报都在表明日军缅甸方面军主力正准备大举进攻印度东部,印度亲日派在加紧地下活动,印度一些政治派别也在加紧进行独立活动,英军在印度如果像在缅甸时那样崩溃,驻印军的两个师就有可能成为保卫印度的最后力量。这些就是鲍特诺的想法,也是他不给胡康河谷序战增派兵力的真实原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远征 第二十一章(4) 陈鸣人看完电报松了一口气,边上三营长陈耐寒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鲍特诺这狗日的终于是松口了。”陈鸣人走到作战地图前面看。   “同意修改作战命令了?”陈耐寒赶紧凑上去。   “稍微修改了一点,就这一点能救你一个营的命。”陈鸣人点着地图上和大洛隔大奈河对望的拉加苏高地,“放弃大洛,占领拉加苏高地!”   “好哇!”陈耐寒大喜。拉加苏高地山高林密,既可钳制对岸的大洛,又可避免背水作战,日军也不能形成包抄和侧击,只能正面仰攻。三营即将开始的这一仗已赢了七分。   “马上回去准备,等待出发命令!”   陈耐寒应一声往外疾走,和一个进来的人撞个满怀。对方块头大,陈耐寒给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人伸过来拉他的手满是黑毛,抬头看,是A排排长杜克。   “正要派人去找你。”陈鸣人把作战命令递给杜克,“三路出击,你选哪一路?”   看完命令,杜克毫不迟疑地在作战地图上点点。陈鸣人低头看杜克点的位置,是大龙河和大奈河的交汇点于邦。他倒是会挑地方,此处已跳过新平洋三十公里,是孟关通往新平洋的必经渡口,敌我必争之地!   陈鸣人向杜克会心一笑:“行,那A排就跟随中路纵队行动,争取赶在一营前头到于邦。”   10月24日,新38师112团兵分三路自卡拉卡,唐卡家同时出发,分别向指定目标挺进,胡康河谷战役正式拉开了序幕。   位于密支那的日军第18师团司令部里田中新一闭目沉思。战报就放在面前——驻印军突然从三路发动进攻:东路纵队正与临滨守军激战;中路纵队于29日攻占新平洋,30日又占领了邦以西十公里的临干萨坎,直逼于邦;西路纵队于11月1日占领了大洛以北的拉家苏。   现在的第18师团所属各部队正处于分散的最坏状态——四个步兵大队还在云南协助第56师团大扫荡,其余五个步兵大队分散于胡康河谷、孟拱河谷、密支那和密支那以东地区。负责戍守大龙河畔的目前不到一个大队,离他们最近的是驻扎于孟关、孟拱的步兵第56联队的两个大队。对敌人的攻势和情报加以判断,进攻大龙河畔的敌军兵力大概在一个团左右,驻印军主力应该还在被野人山阻隔的列多。   田中新一猛然睁眼:“命令。”   边上的副官慌忙开始笔记。   “长久大佐即刻率第56联队主力及山炮兵第2大队由孟关、孟拱向大龙河畔疾进增援;工兵、辎重、卫生队、野战医院、防疫供水部的各一部随后疾追;同时,第18师团主力各部队迅速向孟关附近集结待命,师团指挥所由密支那向加迈前进。”   副官惊愕地看着田中新一,这道命令是在把整个师团往胡康河谷方向运动。   “将军这是要……”   “一口吃掉来犯之敌!”田中新一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援军来得很快,就在三营占领拉加苏的第二天,日军前锋增援部队就赶到了大洛,陈鸣人和陈耐寒庆幸不已,要占领的不是拉加苏而是大洛,112团的一只臂膀现在也许已经被切除。趁中军立足未稳,日军于当天夜里强渡大奈河,向拉加苏高地发起猛攻。   夜色和丛林导致视野浅狭,远射程和精度变得没有意义,谁的火力更猛谁就占了上风。日军的手动步枪、歪把子、九二重机枪面对的是驻印军的半自动步枪、卡宾枪、汤姆森冲锋枪、勃朗宁轻机枪、水冷式M1917重机枪,又是处于仰攻,泼雨般的子弹把进攻日军压得抬不起头。驻印军有的是子弹,再不是从前那支短弹缺粮的国军,士兵们可劲地造,把这些年的耻辱和愤恨用子弹宣泄。   密集的枪声响了一夜,日军连对手的人影都没能看见。天亮时清点尸体,日军上到指挥官下到士兵都无比惊愕,仅是对敌人一个连级阵地的进攻,竟然阵亡72人,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日军指挥官意识到对手的强大,开始转攻为防,等待大批援军赶到。   西路打响的同时,东路的战斗转入激烈,一场足以载入军事教科书的经典丛林攻防战即将在于邦展开。   胡康河谷最重要的四个据点分别是于邦、太柏家、孟关和瓦鲁班。位于大奈河与大龙河交汇点西北方向几公里处的于邦首当其冲,此地三面森林一面临水,控制着最重要的一个渡河点,要被日军占据,足以威胁新平洋和即将建立起来的前进基地。10月31日,112团第二营以第五连为先锋从临干萨坎出发,向于邦渡河点挺进,A排跟随行动。   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二十二章(1) 乔木遮天蔽日,藤蔓纠结缠绕,明明是阳光普照的晴天,原始丛林里却阴暗潮湿、雾气蒸腾,那些墨绿的植被绿得发腥,束缚着前行的步伐让人讨厌。五连以单纵队行军,一个前卫排在前头挥舞砍刀开道,A排就跟在前卫排后头。   “密斯黄,到底是多少里路?”宝七有些焦躁。天刚亮就上了路,快中午了还没走到。   黄任羽又拿出地图仔细量了量:“是十公里,就要到了。”   宝七抹一把汗:“你莫拿弟兄们开玩笑噻,你说几多次要到了。”   费卯:“黄大中尉用的这招叫望梅止渴,咱们这些粗人就只有听忽悠的份了。”   “安静!”杜克一挥手,大伙站住。前卫排在前头已经不走了,好像是有情况。   “跟我上去,”杜克点下岳昆仑,“其他人原地待命。”   “我也去。”黄任羽说。   杜克没有反对,黄任羽是情报官兼观察员,他在尽他的职责。杜克三人猫着腰摸到五连长身边,他正和前卫排排长趴在一个大林空边缘观察。五连长在新平洋和临干萨坎没捞着仗打,一腔血气憋得胸闷,一路上都亲自带前卫排在前面搜索。   “什么情况?”杜克轻声问。   五连长的下巴朝前方林空指下。   这是个大林空,阳光无遮无挡地直泻而下,目测距离东西长600余米、宽100米余米,地上只有草本植物和灌木这类低矮的植被。丛林中的林空一般是因为地面是岩石而形成,岩石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土壤覆盖,蓄不住水,也扎不进树根,所以不能生长高大的植物。这里离大龙河已经很近了,林空那边的缓坡后面河水声隐约可闻。   “你看出什么没有?”杜克低声问岳昆仑。他信任岳昆仑的观察能力,这也是他带岳昆仑上来的原因。如果在巅峰时期,他会信任自己的眼睛和经验,但他的身体和年龄都已经过了黄金时期,再加上曾经的酗酒,他的观察力和注意力都大打折扣。这些细微的差异在平常人身上可以忽略,但对顶尖的狙击手来说,这些细微差异就是天壤之别,足以决定生死。   岳昆仑没回答,还在凝神观察判断——林空里的植被还是自然状态,没有折断和翻转情况;四下里很静,鸟叫虫鸣,甚至是阔叶的滴水声都清晰在耳。一切都很自然。   岳昆仑摇摇头:“没发现异常……我感觉很不好,绕路过去吧。”   边上的五连长看岳昆仑一眼。岳昆仑的判断是基于直觉,一个经验丰富的狙击手对潜在危险的直觉十有八九都是准确的,但五连长不相信。   五连长向前卫排的排长挥下手:“全排散成警戒队形穿过去。”   “等等。”杜克制止,“我的狙击手说前面可能有危险,我们应该绕过这个林空。”   “可能有危险……”五连长的表情有些不屑,“打仗什么时候都有危险。走林空能省不少时间,我们要尽快赶到河边。”出发前关于大龙河西岸只有有小股日缅混合分队的通报给了他错误的判断。   “你应该考虑杜克排长的建议。”黄任羽也在边上劝。   “我会对自己的连队负责。”五连长把目光转向排长,“执行命令!”他太急切了,急切地准备一展拳脚,急切地渴望报仇立功。   一个排的人撒了出去,杜克无法改变,只能向后方猛打手势,示意A排整排压上,掩护进入林空的前卫排。他此时只希望岳昆仑的直觉是错的。   前卫排排长带着全排人呈扇形慢慢进入林空南半部。岳昆仑眼盯着队伍一米一米地推进,危险的预感更加强烈,握枪的手潮出了汗。边上的一根枪管抖得厉害,岳昆仑侧头看一眼,难怪枪抖,黄任羽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手指死死地扣住扳机。书本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二十二章(2) “小心走火。”岳昆仑伸手关上了黄任羽冲锋枪上的保险。   黄任羽有些羞赧,讷讷地说:“从来没跟日寇遭遇过……”   “放松点儿。鬼子也是爹生娘养,子弹打上去也是一个洞。”   “谢谢……”黄任羽说。   队伍顺利推进到林空北半部。一切更加寂静,虫鸣鸟叫消失无踪,空气仿佛凝固。老兵都僵住了,这是遭遇伏击前特有的感觉。枪声骤然而起,九二重机枪钝重的连射,歪把子轻机枪急促的扫射,九九式步枪清脆的爆音……密集的弹幕拦腰截来,子弹削断草茎后钻进人体,先是激起一蓬血雾,然后把人推得仰面摔倒或是转上个半圈再摔倒。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林空中站着的人一下就稀少了,前卫排排长当即阵亡。   “趴下!都趴下——”五连长嘶吼。   林空中的幸存者迅速趴下,深草遮蔽了他们的身形。A排开火,愤怒的子弹迎向密林中那些火红的弹道。双方接火的瞬间,密林中响起一连串掷弹筒发射的膛音,91式手雷和89式手雷接踵而至,准确地罩向了林空。跟随着手雷的爆炸,泥土和草叶腾起,断肢和血肉腾起,惨叫和哀嚎声刺痛人心,前卫排迅速丧失了战斗力,几乎全员阵亡。五连长兽一般的嚎叫声里充满愤怒和悲痛。   日军一个小队早已埋伏在林空东西两翼,等着敌人从临干萨坎进入于邦,严格来说这里已经是于邦。这是一次成功的伏击战,但他们也要为此付出代价。受过丛林反伏击训练的五连反应速度很快,后面的两个排迅速压上,向林空左右两边强行突破。五连长抱着一挺轻机枪冲在前面,状如疯虎。   “掩护——掩护他们——”杜克的大叫在混乱激烈的枪声里显得微弱。   林空西边的日军散兵线很快被突破,东边却遭遇顽强阻击——日军利用一株大榕树连带周边的灌木丛构成了一个十分隐蔽的伏击阵地。树冠里在喷火,树底下也在喷火,两个机枪巢组成的交叉火力形成巨大的杀伤力。中军士兵一茬茬地冲上去,一茬茬地倒下,五连长打红了眼,抱着机枪向大榕树冲去。一个连的弟兄转瞬没了将近一半,死活对他来讲已经不重要。   “回来——”杜克冲五连长的背影大叫。五连长听不见,他手上的机枪正疯狂扫射,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回来。   杜克手指着那株大榕树:“打!打掉机枪——”   不用杜克说A排的弟兄也在打。距离有点儿远,射界内障碍太多,加上弥漫的硝烟和雾气,一直没能打掉那两挺机枪。   “岳昆仑在哪?”杜克吼,“哪个混蛋告诉我!”   “他跑开了——”黄任羽眼睛充血、面孔煞白,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手指扣下就不知道松开,一梭子就把子弹打空了。杜克带黄任羽一眼,他正哆哆嗦嗦地往汤姆森冲锋枪上压一个弹匣,怎么也对不上那道凹槽。   杜克利索地压上弹匣,把枪拍回黄任羽手上:“用点射!”   岳昆仑此时正独自趴在一个狙击阵位上,瞄准镜的十字线捕捉着榕树上下的那两点机枪炽焰。鬼子的这两个机枪巢做得很隐蔽,面前有环形沙袋,四周被密密麻麻垂下的气根遮挡,枪榴弹、迫击炮弹这些曲射火力根本无法接近。   没时间再考虑了,岳昆仑开了第一枪,在半秒以内完成退壳送弹,第二枪接近于连发,然后翻滚,离开开枪阵位。第一枪是为了替第二枪扫清弹道。树冠上的机枪哑了一瞬,一串机枪子弹倾泻在岳昆仑刚才开枪的位置,是副射手补上了。岳昆仑紧跟着开枪,机枪再次变哑。 远征 第二十二章(3) 一个小时的激战,日军70人的伏击小队被全歼,五连减员一半,其中包括五连长。   黄任羽看着五连长弹孔累累的尸体,默默地摘下军帽。还在响枪,林空西边发现了日军的预设阵地,不是刚才伏击的那个小队,而是守备于邦的一个中队,工事完备。   杜克拍下黄任羽的肩膀:“这里你军衔最高,命令他们马上转移。”   东岸就是日军据点乔家,西面是一个工事完备的日军中队,A排和五连残部很容易被东西两面的日军夹击。   “他们怎么办?”黄任羽望着五连长和那些战士的尸体。   “都带走。”   A排和五连残部并没有走远,绕到日军阵地西面停下构筑工事,与之对峙的同时向112团团指发报求援。收到战报的陈鸣人震惊,此时他手上已没有多少可以调动的部队——左路的一营正在临滨与敌激战;右路的三营在拉加苏;中路跟随团部的二营有三个连,第五连已经被打残,另一个连在新平洋留守,剩下的只有一个连和团部警卫排。陈鸣人顾不了这么多了,率一个连的兵力连带团部一起往于邦急赶,同时命令一营长李克己从临滨出发,亲率第二连并重机枪、迫击炮各一排组成的加强连驰援五连。   第二天清晨,李克己率加强连成功穿插到于邦东边,控制了五连遇伏的林空,将于邦守敌与渡口割裂,与西边的二营一起对一个中队的于邦守敌形成包围。此时的112团团指就设在二营阵地后方西北面,与火线近在咫尺。陈鸣人豁出去了,就是死也要啃下于邦。考虑到李克己的一个加强连背靠大龙河,既要封锁对岸的日军渡河,又要防范正面工事坚固的日军阵地,A排离开西面阵地,转入东面的李克己阵地。   洋镐铁铲响个不停,A排的弟兄挥汗如雨,正和李克己连一起抢挖战壕和散兵坑。   “这仗到底要怎么打噻!”宝七边挖边发牢骚。头天他们围着日军的阵地打了一天,没占着便宜,日军死了70多人,中军也阵亡了60多个,陈鸣人只能叫停。   “知道厉害就好。”费卯接话,“18师团的鬼子全他妈矿工出身,挖坑打洞是这些孙子的本行。”   昨天一天打下来,他们算是见识了这些鬼子土木作业的本领了——战壕有两米多深,外面没有一点积土,壕底两边入口极小,壕内有宽敞的积洞。好不容易突破火线冲进壕沟,鬼子立马攒进积洞往外丢手雷,隐蔽在树上的轻机枪同时向冲进壕沟的敌军猛射。没有炮火的跟进,仅凭他们根本啃不动,可炮在哪呢?   “密斯黄,咱们的援军到底么斯什么上来噻?东岸的鬼子可是越来越多了。”宝七把话头转向了黄任羽。于邦战场能打听上头动向的只有陈鸣人和黄任羽,和陈鸣人搭不上话,黄任羽可是现成的。   黄任羽停下手上的十字镐,慢慢伸直腰。之前他很少干这个,半天挖下来,腰木得不像自己的。这让他更理解也更尊重这些士兵。   大龙河东岸炊烟袅袅,密林里不知道藏了多少鬼子,偶尔闪过一个土黄色的身影。炊烟比A排刚到时多了几柱,命令集合的哨音也比头两天响得更密。宝七说得没有错,鬼子援军正分批赶到,幸好来的都是步兵,不然炮弹早隔着河面飞过来了。   黄任羽望着东岸的眼神透着深深的忧虑。敌军的援兵越来越多,可112团的增援在哪里?就算孙立人说服了鲍特诺往野人山前线增派部队,可从列多赶到新平洋附近要走将近一个月,就凭这不足一个营的兵力能守住于邦一个月吗?书本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远征 第二十二章(4) “中尉——”杜克在榕树下向这边挥手,李克己蹲他边上。   杜克和李克己问黄任羽的问题和宝七的一样,增援什么时候来。   黄任羽向李克己苦笑:“我不会比你知道的更多。”   李克己狠狠地嘬一口烟,陈鸣人早被他追问得不耐烦了。请求增派部队的电报前天就发给了孙立人,孙立人命令他们固守阵地,随时向师指通报战况,没有答复增派部队的事。   “鲍特诺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错误的。”杜克指的是鲍特诺对敌情的错误判断,他要不点头,孙立人没权调动部队。   “这些白美真是混帐!”李克己反应过来这话连杜克都给骂了,忙补充一句,“老杜和老乔还是好样的。”   杜克苦笑。兰姆伽的中国官兵管白人叫白美,黑人叫黑美。   杜克问:“对岸在等增援,等主力增援到了立刻就会强渡进攻,你打算怎么做?”   李克己用力把烟头揿在地上:“中国人有句话,叫靠人不如靠己!”   杜克笑,“美国人也有句同样意思的话:‘上帝帮助自助之人。’”   黄任羽:“我们的援军来是肯定会来,就是时日不定。只要能控制住日军增援过不了河,我们就能围到援军上来。”   “到底是作战参谋。”李克己在地上划出于邦渡口西岸简略图,“我已经叫吴瑾在渡口左右两翼设置机枪阵地,重机枪排的两挺重机枪全部拿来封锁渡口河面。”吴瑾是他手下的机枪连连长,管着重机枪排。   杜克点点头:“A排三班可以分去吴那边。”   “日军突围怎么办?”黄任羽有些担忧,重火器都分配到渡口阵地,三班又是A排里战斗力最强的班。   “突围倒好了,离开工事还好打点儿”李克己说。被围困的一个日军中队应该是收到了增援消息,也不突围,就凭借坚固工事守着不露头。   团指一个传令兵跑上来,向李克己敬个礼,说:“团长命令马上准备进攻。”   “进攻?”李克己不解,之前进攻了几次都没有效果。   “十四航空队派了飞机配合。”   杜克望向西北面天空,有隐隐的引擎声传来。   “准备进攻——”李克己大叫。   中军刚刚压向火线,一架P51野马式战机飞临上空。也算是照顾中印缅战区的航空部队,这种强大的新式战机他们首先装配。中军士兵顿时信心百倍,去年在缅甸他们被鬼子的飞机可炸苦了。   地面刚一接火,野马战机开始俯冲扫射。开始几轮还算准,子弹泻在了日军阵地上,等丢炸弹的时候,大伙都傻眼了。炸弹丢进了己方冲锋队伍,一营顿时死伤数人,急得李克己和士兵们指天大骂。   在团指里指挥的陈鸣人一样急得暴跳,“停!叫飞机停止进攻!”   “停止进攻!停止进攻!”边上的美军联络官对着无线电话机大叫,额上都是汗。   “艾奇逊中校!”陈鸣人瞪着美军联络官,“你们的地空协同是怎么搞的?”   “很抱歉……森林过于密集,很难分清轰炸目标……”艾奇逊讷讷地解释。   “命令全部停止进攻!”陈鸣人向传令兵恼怒地劈下手,又转向副团长,“你带二营多余的人向两翼延伸,封锁于邦大龙河沿线所有可能的渡口和敌军补给线!”   “……大龙河防线有四十公里长,兵力不敷分配。”   “能封多少是多少——”陈鸣人向副团长咆哮。按目前的态势,他只能尽力封锁东岸的日军渡河增援,虽然他知道以目前的兵力不可能封得住,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免费看VIP章节攻略 登录后进入个人中心,点击左侧的交易大厅,看一下当前拍卖积分的平均价格,然后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发起交易,选择拍卖读书积分,通过寄卖积分可以获得一定数额的U币,积分的售卖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根据市场需求不断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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